[原创小说]二月

长恨水

1
  
二月中旬的一天午后，和煦的阳光，像祖母苍老的手的抚摸，暖洋洋的，令人昏昏欲睡。村后的山坳像弓背，而前面清沧的浦阳江水正像弓弦。王村就座落在这把“弓”的中央，背山面水，在阳光里沉睡。山上有冲破云天的百年古树，也有错落地分散在空旷地的桃树，桃花开得正艳。在浦阳江离村口最近的地方架着木桥，每当天降暴雨，洪水把桥冲毁，村民们只能等重新架桥后才能出村。也有因急事等不了的，他们会翻过后山从别的地方过江。这个村子叫王村。
  
虽然叫王村，但村里仅两三户客姓的住户姓王，其他的全姓周。一直没有人知道这个村名是如何沿用下来的，连年级最老的阿亮的太公也说不清。太公是村里故事最多的人，但他不会讲神笔马良的故事，虽然这里是这个童话的故乡。此时，太公正坐在村口的青石条凳上，眯着眼，双手柱着拐杖，下巴搁在杖头。看着溪边乱石滩。
  
乱石滩上有一男一女两个小孩的身影，约摸六岁左右，正在认真地寻找打火石。过了一会儿，小男孩站起身子把一块找到的打火石揣进兜里，又扬起手，把一块鹅卵石丢进几步远的芦苇里。几只躲着的水鸟受了一惊，扑愣着翅膀像箭一样冲出芦苇，掠过江面，飞到了对岸。
  
“姐，我们走吧，等一下我妈知道我们又跑这里，又该打我了。”小男孩看着水鸟飞出视线，转过头来对小女孩说。眼里流露着乡里孩子特有的纯真，他不知道灾难是何物，漂迫是何物，更不知道寄人篱下又是何物。他张嘴微笑着，阳光在他两排细小的牙齿上反射着比水面上更洁白的光芒。
  
“可是，我还只有一块呢！”女孩嘟着嘴，很不情愿地说。她一手拉着自己的小辫，另一只手摊在胸前，手里只一个乳白色的火石，圆圆的，但很小。她红扑扑的脸上刻满了失望。
  
男孩掏出自己的火石，放在女孩的手里，一边说：“我的都给你，好不好？我们回去了！”
石头太多了，女孩的小手根本放不下，她赶紧收起拉着小辫的手，双手合起来捧着。扬着脸问：“那你自己呢？”
“ 我不要了，我家里还有好多好多呢，反正让我妈知道了也是扔掉。”
“那不行！”女孩迎着阳光蹲下身子，把火石放在一块平坦的大石上，挑出一块最圆润的，“这块留给你自己好不好？”太阳柔和的光线射在她的身上，她的脸更红得可爱起来。
男孩嘿嘿笑着，伸出圆乎乎的小手把那块火石收起来，放进口袋。又拿过那捧石头拿到溪边，把泥沙一块块洗净。接着，他又拿起两块最大的使劲地擦了几下，虽然在阳光下，但火石蹦出的火花还是很醒目。然后他又嘿嘿地笑着拉起她的手，她也朝他抿嘴笑着，两脚交错蹦跳着离开石滩。
  
太阳略略西斜，天空也渐渐变得暗红起来。原本碧绿的浦阳江水，反映着斜阳和天空，轻轻地抖动着微波，私语一般。就连被潺潺江水洗涤的明净圆润的各色鹅卵石，也散发着七彩的光线。嘲笑世事，也赞美纯真。
  
男孩叫周谦，今年六岁，那个与他同龄的女孩叫涓子，是这个村的客姓，姓王。因为两家住在隔壁，关系很好，又因为她比他早出生两天，所以周谦一直叫她姐。
  
当他们经过村口的地几块青条石的时候，阿亮的太公还坐在哪里，保持年复一年的姿势。两个小孩子对望了一眼，停住脚步，一起叫了声“太公”。太公睁开眯着的双眼，慈爱笑嘻嘻地从只剩几颗牙的嘴里漏出：“乖囡囡，太公明天给你们讲故事。”
涓子走过去，笑着摸了摸太公白花花的胡子：“还是让周谦给你讲神笔直马良的故事吧，今天我哥刚给我们讲过，可是我讲不来，让周谦给太公讲好不好？”
太公拍了拍她的小脑袋，乐呵呵地笑着：“好，好好。乖囡囡，回去吧。”
  
涓子拉住周谦伸出来的手，又一蹦一跳地向家跑去。快到家的时候，周谦突然放开涓子的手，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撒腿就跑。一边跑，一边喊着把石头向两只鸡丢了过去。两只鸡咯咯喔喔地叫着，扬起一地灰尘一溜烟钻进了草垛。
  
“你干嘛，你又欺负我们家雄鸡。”追上来的涓子满脸委屈地向他抱怨。
刚才因急速奔跑而胀红了脸的周谦，喘着粗气：“你、你们家的雄鸡……先欺负我们家的鸡娘的！”
“它们闹着玩嘛，你不也是经常背我吗？“
“不、不一样……不一样的，我妈说，被公鸡‘伏’过的鸡娘就不下蛋的。”
“那也不行，反正你就是不能打我家的雄鸡！”
“我还是要打！”周谦回答得斩钉截铁。
“不行！！”“就打，就砸！”
涓子哇地一声哭了起来。周谦还在喊：“你哭我也要打，就打，就打！”
  
周谦终于还是心软了，涓子那一阵阵的哭声就像刀子一样扎进了他的心窝。他犹豫了一会儿，伸出圆乎乎的小手，扳开涓子捂着脸的小手。劝道：“姐，咱不哭了好不好？我以后再也不打你家的雄鸡了，我以后看到它们就劝，好不好？”
涓子的哭声略略轻了，但还在抽泣。周谦撩自己的衣襟，一边给她擦眼泪，一边说：“等鸡一下蛋，我就让我妈把蛋煎了给你吃，好不好？”
涓子抬起还挂着泪痕的脸，笑了起来：“真的，不骗人？”
“不骗你，骗你是小狗，我们拉勾！”其实他自己心里也没底。
“还有，你要把家里那块带斑点的火石给我。”“行！”
那是二月，山上的桃花开得正艳。
  
2
  
那天的晚饭，周谦的父亲还是没下来吃，他已经在床上躺了一段时间了。乡卫生院去过了，县城大医院也去过了，但还有没有力气。地里的活，都是周谦的祖父和姑姑帮着妈妈做的，大伯在城里工作，没有功夫来。
晚饭过后，祖母过来了。母亲心事重重地对祖母说：“妈，这两个孩子您帮我带几天。”祖母一边点头一边问：“钱都准备好了吗？”“嗯。都凑齐了。”
祖母叹了口气，说：“两千啊，就算是树叶，也得在山上摘一天啊。”
母亲忍不住便哭了起来：“只要能治好，花再多钱也就值了。他脑袋好使，挣钱比别人快，不出几年我们就能挣回来的。妈，你放心好了。”
母亲抹了抹眼泪说：“明天喜子要来拉自行车了。”
“卖了？”祖母环顾了一下，“那缝纫也卖了，唉，手表呢？”
“手表没卖。我们去杭州要用的。”
“唉，这日子刚好过一点，又出了这种事，天灾啊！哪个造了蘖哦！”祖母伸进褂里，掏出手帕解开，手帕里包着几张揉熟了的纸币，“这是我跟你爹的，钱最好多带一点，跟医生说，药要用好一点。”“妈，不用，我们的钱已经够了。”
祖母执拗地把钱放在了桌上，母亲没办法，只得收下。
“嗯，我上楼去看看。”
母亲站起身来：“我陪您上去。”
  
周谦在楼下陪着三岁的弟弟耍了一会儿，头顶的楼板又咯咚咯咚响了起来，母亲挽着祖母下来了。祖母说：“那我今天就把两个孩子带过去睡了。”母亲说：“妈，不用，你把周谦带过去就行了，小的让我们带，没有我，他会闹上一宵的。”
祖母点点头：“这样也好。”说着拉起击谦的手：“走，今天跟奶奶睡去。”
周谦挣脱了奶奶的手，躲到母亲背后：“不嘛，我不！明天我也要陪爹去杭州。”母亲劝了劝，但他还是躲在身后不出来，母亲急了，扬起手就给了他了一巴掌。他哇地一声哭了出来。祖母连忙走过来，一边骂着母亲，一边抱着哄他。三岁的弟弟睁着大眼睛在旁边看着这一慕，他已经习惯了哥哥被打的场景了。
过了一会儿，周谦还是不情愿地被祖母带走了。
  
3
  
第二天，太阳刚探出山头。周谦就已经醒过来，他一骨碌爬起身，自己套上衣服，就跑回家去了。家里门锁着。他又跑到村口，看到祖父走在前头，祖母抱着小弟和小姑正往从桥的那头往回走。
他跑着：“爷爷、爷爷，我爹妈呢？”
小姑走过去抱起他：“你爹上杭州看病去了。”“我也要去！”
“你爹很快就会回来的。大姑父陪着呢。”
  
阿亮的太公已早早地坐在了那块属于他的青石条凳上，看到老小五口人过来，就颤颤巍巍地柱着拐杖站了起来：“走啦？唉。”
祖父扶着老太公重新坐下：“叔，没事，已经送走了。”“哦，那就好，会好的会好的。”
等他们五人走远，老太公轻轻的叹了口气：“唉，我在这里坐了三十年了，去杭州的人还没有一个回来过，要不去当官不回来了，忘了祖宗。要么，就是回不来了。”
  
周谦刚回家，涓子就跑了过来找他。神秘兮兮地凑在他耳旁说：“我们去漂纸船吧，我偷了我哥的一本薄子。”说着掀起一点衣襟，露出本笔记薄的一角。
“不去。”“干嘛嘛！”
“我爹去杭州看病了。杭州知道吗，杭州！”
涓子摇摇头。“杭州、杭州就是……嗯，反正很远，很大，比县城大多了。你知道县城有多大吗？这么大……”周谦说着就张开手臂比划起来，便他发现自己的两手不够长，就使劲地将手臂往背后弯，身子也跟着往后仰。
“明白了吗？”涓子还是迷茫地摇了摇头，她根本就不知道他的两手表示的大是多大的概念。
“算了，薄子呢？”“在呢！”
“那咱们走吧，我会折军舰。”“你教我。”
  
又是一个晴天，二月的阳光总像是情人的呢喃催人入睡。碧绿的青草覆盖着泥沙，空气中也弥漫着被阳光蒸发的春的气息。娇艳滴的粉红桃花点缀着青山绿岭，还有一些不知名的花草在烘托着。小鸟轻快的鸣叫，填充着青山绿水间未填满的春色。一丝一隙也不会漏过。这就是王村，二十年前的一个浙江小山村。这里是童话神笔马良的故乡，这里有满山的桃花。
青波绿影，潺潺流水。浦阳江的水啊，看尽了沿途的人间俗情，阅遍了世事沧桑。所有的悲欢离合，所有的世情冷暖在她身上流不下半点痕迹，千年，万年，她都未曾停留，只做着自己该做的事，所以她依然是那么清澈。
阳春二月，如烟，似梦，又像极一个久病床头的老头的呻吟。周谦那娇小的脸庞上，天真的笑容已失去了往日的欢颜，紧皱的眉头拧几许忧伤。听着小鸟的鸣叫，何以在他细小的心灵投下那么多的不快啊。
周谦在撕了本子，折了几条纸船以后，就呆呆地坐在一块大石上凝视着，那飘飘荡荡的纸船沿着白练似的浦阳江水慢慢漂远。他并不懂得江边远帆的离愁，却不觉的想起爹来。水一如继往地流淌，后山的桃花阿娜地笑着。
  
4
  
不知道过了几天，那天正在吃午饭。忽然外面一阵喧哗，许多人都往村口跑去。周谦也捧着碗跟着小姑向村口跑去。远远地，他听见了母亲的哭声。
他挤到前面，他看到了母亲，看到了大姑父，但没看到爹。母亲手里捧着一个包着红布的盒子。这时，祖父祖母都来了，小弟也来了。
“妈，爹呢？”周谦左盼右顾，但还是没有发现爹的身影。
大姑父拉着周谦和他弟弟，指着那个红布包着的盒子就拉着他们跪下了：“你爹在这里了。”
两个孩子莫名其妙地在村口对着那个盒子跪了下来，他们的眼睛偷偷地瞟着大人们一举一动，他们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第二天，人一下子多了起来，舅舅，姨妈，还有表叔表舅许多人都来了，周谦的父亲不满三十六岁，按规矩“毛头鬼”是入不得祠堂的。所以灵堂设在了祖父家的堂屋里。
周谦和弟弟两个人渐渐高兴起来，他们从来没见到过这么多人来他们家。于是，里里外外地奔跑着喊着。有人问他，你爹去哪里了？他就扬着头说，在家里的盒子里。那人追问，盒子这么小怎么能装下你爸呢？他回答说，不知道，是我妈告诉我的。那人笑着离去，过了一会儿，又有人来问相同的问题，他作着同样的回答。
晚上，母亲守在灵堂，周谦问母亲，父亲是怎么被装进那个盒子的。母亲看了看他，眼泪就流了下来。他不敢再问。拉着弟弟玩去了。
到了十点，两兄弟终于玩累了。他们小姑带他们俩睡觉去。上床不不一会儿，疯了一天的两兄弟就在疲惫沉沉睡去。到了半夜两三点，周谦迷迷糊糊地在半醒中叫了一声妈，没人应，他又叫了一声爹，还是没人应。摸了摸身边，只有弟弟一个人。他不由害怕起来，放声大哭。弟弟被他吵醒后，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就跟着哭了，一边喊着妈，爹。
  
但所有的人都在守灵，没有人听见兄弟俩的哭声。隔壁涓子家的人却都被他们吵醒了，赶紧起床，到他们楼上把兄弟俩抱到了灵堂。
  
第三天，是出殡的日子，下午两点左右，周谦和弟弟由两个舅舅抱着跟着大家一起上山了。到了山腰，前面的人停住。他们后面的人远远地站着。过了一会儿，前面有人喊了一声。舅舅抱着兄弟俩走到前面，让他们抓起两把土，洒在那个盒子上。然后，让他们跪下磕头。兄弟俩机械地按大人说的做着。但他们并不知道他们在做什么。做完后，周谦仰起头，看起山上的桃花来，那是二月，桃花开得正艳。
  
回来后，大家一起吃了些点心，然后亲友都陆陆续续散去。家里又恢复了以往的宁静，不，比以往还要冷清。祖父母一直呆呆地坐着，从母亲从杭州回来后，就这样一直坐着。周谦爬上了祖父的膝头，小手摸着祖父的脸，问道：“爷爷，他们说爹被埋了。再也不回来了，是不是？”
祖父的睫毛抖了抖，抖出一颗浑浊的老眼。低下头摩挲着剑的头，又伸臂抱过他弟弟，把头埋在兄弟身子之间，呜呜地哭了起来。祖母在一边听见，就哭得更凶了：“八字不好啊，我的儿啊，你的命怎么这么苦啊！”
周谦出门的时候，又有人问他，你爹在哪里？他说，我爹被埋了。他心里说，这可不是我妈告诉我的，是我自己看见的。
  
5
  
时间毫无声息，青草渐渐变和郁郁苍苍，山的青色也已经转深。梅雨季节已经来临，淡淡的雨雾把那山、那水、那人家都装扮的朦朦胧胧，就像洞房花烛下，被红头巾盖着的新娘。那天早上，母亲给兄弟俩换了一套新衣服。吃过早饭，母子三人站在了村口。涓子的父母前来送行。
周谦从兜里掏出那块带斑点的火石：“这块石子忘了给你了，我要走了。我妈说要去的地方比县城还要远，我不回来了。”涓子接过石头，丢在了地上。周谦捡起石头，呆呆地站着不再说话。
过了一会儿，母亲抱起弟弟，拉着他向涓子父母道别了。
涓子目送着他们远去。她听见母亲说，可怜啊，听说那人是半个白痴，这娘仨总是有罪受了。她又听见父亲叹了口气。看着周谦小小的身影走过木桥，慢慢走出自己的视线，最后连周谦母亲因背着大包小包而显得臃肿的身影也在雨雾中渐渐模糊，渐渐看不清了。
“我不回来了”那句话又如惊雷一样劈醒了她，一种凄凉的感觉涌上了她小小的心头。她的鼻子有些酸，眼睛也朦胧起来。阿亮的太公又出现在了村口，他柱着拐杖小心翼翼地避开地上的水坑，边走边唠叨着：“唉，又有人走了，这孩子还没给我讲那个马良的故事呢。”
  
涓子丢了魂似地站在原地，父亲叫她也没听见，只觉得凄凉的感觉越来越重，终于压抑不住，放声哭了起来。
  
那时已经不是二月，好不容易停了一阵的梅雨又肆无忌惮地下了起来，桃花早已谢尽了。

沉睡月之海

用大人的眼角写孩子，用孩子的眼角看世界，角色把握不够好~

周健

又见二月桃花

好玩

沉睡月之海 wrote:
用大人的眼角写孩子，用孩子的眼角看世界，角色把握不够好~

  
同意.也许恨水内心充满感情,但写出来后却没能感动我

蓝梅

因为你系铁石心肠嘛~~~~~~~（坏笑中~~~~~~~~）

沉睡月之海

蓝梅 wrote:
因为你系铁石心肠嘛~~~~~~~（坏笑中~~~~~~~~）

梅儿~~~~~~~~~~~错~~~~~~~~~~~~~~~~~~~~~~~

蓝梅

开错玩笑啦~~~~~~~~？？？
  
5555~~~~~~~~~~~

沉睡月之海

蓝梅 wrote:
开错玩笑啦~~~~~~~~？？？
  
5555~~~~~~~~~~~

美德关系的~俺师傅冷血在表面上罢了~俺们不要吃他那一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