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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石楠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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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人肺腑的鬼故事~《离魂衣》离魂衣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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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3-9-26 00:41:17 | 只看该作者

《离魂衣》11、无名

离魂衣-11、无名  
   
   
“林菊英老奶奶。”张之也搭腔,取出名片来,“我是从北京来的。打过电话的。”   
  
  “啊,你就是那个说要采访我们奶奶的记者?”那妇人看了名片又看看张之也,再在
   
小宛脸上迅速转一圈儿,抬起头来很大声地说:“你们这些记者呀,大老远的跑到上海来
   
采访我们奶奶,今天来一个,明天来一个,奶奶年龄大了,哪里禁得起?看你是北京来的
   
,又不好不让你见……”罗哩罗嗦地,打量着弄堂里的闲人们都听清楚了,才带了之也和
   
小宛上楼来,扬声叫唤:“奶奶,来客了。”   
  在小宛心目中,一直以为林菊英既是成名的老艺术家,家中一定相当豪华排场。哪知
   
进了门才知道,竟是逼挤寒酸的模样——不成套的零星红木家俱,缺口玻璃杯,没有空调
   
,只有一架落地电风扇在摇,墙壁上的招贴画互相叠着,大概是遮盖漏洞……唯一显示出
   
主人身份的,是镶在木相框里的几张剧照,和半扇玳瑁嵌的已经斑落的旧画屏。   
  正打量着,林菊英从里屋出来了,倒是收拾得干净清爽,头发抿得一丝不苟,精神也
   
还很好,并不像七八十岁的老人,提起梨园旧事,立刻激动起来,是那种典型的戏剧性格
   
,举止言谈都较常人夸张:“现今知道‘群英荟’,知道我林菊英的人已经不多了。要说
   
当年……”   
  “现在知道您的人也很多。”张之也拿出看家本领,满面春风地说,“您是著名的京
   
剧艺术家嘛,要不我们怎么能凭一张报纸找到您?”   
  “艺术家。哼哼……”林奶奶笑了,“就拿唱歌的说吧,现在的演员,刚出道的叫歌
   
手,成了名的叫歌星,唱了好几年还没名没利的,老得退了休的,就叫艺术家了。要是我
   
能选,宁肯当歌星去。”   
  小宛笑起来,这奶奶恁地幽默。   
  张之也仍然安慰着说:“但是京剧的确是一门艺术,是中国文化的一项重要遗产,对
   
于那些著名的老艺术家们,老百姓至今也是家喻户晓的,像梅兰芳,周信芳,程砚秋,马
   
连良……”   
  一句话更加撩动了老奶奶的痛神经,忽然沉下脸来:“人生如戏,戏弄人间哪。马连
   
良的《海瑞罢官》,不起眼儿的一出戏,也还算不得马的抗鼎作,可是竟然引发出一场‘
   
史无前例’出来。牵三扯四地,由此冤死了多少伶人戏子……啊,那个时候,已经叫人民
   
演员了,现在,又拔一层高儿,叫艺术家。有什么用?来场运动,还不是头一批当炮灰…
   
…”   
  老人家说着说着激动起来,双手抖颤着,犹如窦娥喊冤:“惨哪,那可真叫个惨哪!
   
我这辈子都不会忘,那是1966年的8月23日,在北京太庙,几百名文化人集体挨斗,荀慧  
  
生,老舍,若梅英,全部都被押在太庙前跪着挨批……”   
  “若梅英?”小宛和张之也蓦地紧张起来:“若梅英也在里面?”   
  “在,哪能不在呢?几百个文化界名人哪!齐齐跪在太庙前,看着戏衣成堆地被点着
   
,烧成灰烬,那是戏人们一生的心血呀。若师姐的头被人家摁着,看大烧衣,烧到她自个
   
儿的箱子时,她哭得那个惨哪,那么傲性的人,当时就软了,使劲儿地磕着头,叫着:‘
   
别烧我的戏装,要烧烧我,别烧我的箱子!’”   
  隔了近三十多年,老人家忆及当年惨况,犹自惊心,她扎撒着手,凄厉地模仿着若梅
   
英当年的惨呼,寒冽至极。   
  小宛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老人眼里仿佛有一团火在烧,怪异地亮着,情绪完全沉浸在回忆中:“若师姐当时的
   
样子,就像发了疯,不顾红卫兵小将的鞭打,一次次往火里冲,要抢救那些戏衣,她越冲
   
,那些小将就打得越凶……那次大烧衣,逼死的,可不只是若师姐,还有不知多少文化名
   
人因为不堪羞辱而自尽,大作家老舍,也是罹难者之一,在第二天就投了太平湖……”   
  
  “若梅英,也是在那次批斗中死的吗?”   
  “也是,也不是。”老人皱紧眉头,“若师姐到底是怎么死的,一直是梨园中的一段
   
悬案,谁也说不清。那天批斗,我和她紧捱在一起下跪,大烧衣的时候,红卫兵打她,我
   
还帮着求饶。可是后来,张朝天突然出现了……”   
  “张朝天?!”小宛和张之也再一次齐齐叫出声来。   
  “你们也知道张朝天?”老人抬起眼来。   
  “他是不是若梅英的情人?”   
  “你怎么知道?”林菊英诧异,“他们俩的事儿,连戏班子的人也很少知道呢,她就
   
私底下跟我说过几次。”   
  “我……”小宛犹豫一下,“我奶奶当年是若梅英的衣箱,叫青儿。”   
  “青儿?”林菊英皱眉苦想,“好像是有点印象,挺懂事的一个小姑娘。若师姐嫁后
   
,她也离开戏院了,后来说是去了北京,原来是你奶奶,那也算故人了。那你知不知道若
   
师姐的女儿现在在哪儿?”   
  “若梅英有女儿吗?”这次连张之也也惊呆了。   
  林菊英点点头:“若师姐可怜呀,她因为张朝天负心,一气之下嫁给了那个广东军阀
   
,跟去了广东。大太太不容她,想方设法地设计她,若师姐无所谓,成天除了吃烟就万事
   
不理。那军阀很快对她厌倦了,可没等撒开手,自己暴病死了。还在孝里,大太太就将若
   
师姐赶出了家门。可怜若师姐当时已经大腹便便,投奔观音堂生了孩子后,就把孩子扔在
   
那儿了……”   
  “观音堂?”张之也一惊,“是哪里的观音堂?又是哪一年的事?”   
  “具体时间我也说不来,解放前吧,不是48年就是49年。地址我倒记得,是广东肇庆
   
。”   
  “赵自和嬷嬷!”这次是小宛和张之也不约而同,一齐出声。   
  张之也更加紧张地追问:“那是不是一间自梳女住的观音堂?”   
  “是呀,你又怎么知道的?”林奶奶更加奇怪,“你们两个小人儿,知道的事儿好像
   
比我还多。”   
  小宛蒙住脸,事态的发展越来越出乎意料,比她想象的还要传奇,原来赵嬷嬷竟是若
   
梅英的女儿,难怪她说过在批斗若梅英时会觉得刺心地痛,伤天害理。她向若梅英举起鞭
   
子的时候,竟不知道,她鞭挞批斗的竟是她亲生母亲。如果自己告诉她这一事实,她怎么
   
承受得了啊?!   
  张之也接着问:“若梅英后来有没有再见过张朝天?”   
  “没有。”林菊英肯定地说,“若师姐离开广东后就来了上海,一直跟着我在剧院打
   
杂混日子,到处打听张朝天的消息。可是没有人知道。直到太庙大烧衣,我们被叫到北京
   
挨批,在批斗会场上见了面,才知道他原来在北京。张朝天是保皇派,不在挨斗之列,不
   
过杀鸡给猴看吧,他就是那只猴了。他和一帮子保皇派被推出来,若师姐看到他,突然就
   
发了狂,可劲儿往前冲,喊着:‘我要问你一句话!我要问你一句话!’那些小将抓住她
   
的头发往回扯,头发连皮带血地被扯下来,她也不管不顾,仍然一个劲儿往前扑着,喊着
   
:‘我要问你一句话!我要问你一句话!’……”   
  我要问你一句话。小宛忍不住掩住脸哭泣起来。只有她知道,若梅英要问的那句话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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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3-9-26 00:42:19 | 只看该作者

《离魂衣》12、旧时烟花

离魂衣-12、 旧时烟花   
  从前的从前,是一个凄美而残忍的故事。   
  仿佛一朵美不胜收的灿烂烟花,经过粉身碎骨后的腾空,终于义无反顾地开在无人的
   
夜里,一生只绽放一次,华丽,然而短暂。   
  绚烂后的夜幕,更加漆黑如墨,无边无涯……   
     
  若梅英,一个真正的美女,一个梨园的名伶,三岁被卖进戏班,八岁登台,十三岁即
   
红遍京沪。戏台上饰尽前朝美女娇娥,自己的身世,却一片凄凉,姓名父母皆不可考。   
  
  纸醉金迷与灯红酒绿都只是镜花水月,洗去铅华后,留下的是啼痕无数。   
  因而眼底永远写着一种渴。   
  是那种极度希乞某种事物而不曾得到的渴。   
  那件事,叫爱情。   
  爱上的人,叫张朝天。   
  张朝天来了,张朝天去了,张朝天在看着她,张朝天没有到后台献花,张朝天写了赞
   
美她的文章,张朝天拒绝了与她共进晚餐的要求……   
  张朝天的行动主宰了她全部的心思,喜怒哀乐都只为他,可是他却依然活得那样潇洒
   
,若无其事,置她所有的柔情注视于不顾。   
  但是那样的深情哦,那样的深情而美丽的一个女孩子,铁石也会动心的。   
  他终于还是答应与她相见。   
  小师妹林菊英学红娘代为投笺相约。洒金笺,有淡淡脂粉香。如女子幽怨情怀。   
  
  他们约在湖边相见。   
  她告诉他,司令的大红喜帖已经送达,她即将告别梨园生涯。说时节,眼角眉梢,俱
   
是情意。   
  他应承她,我们结婚,我带你走,我们私奔,永不分离。   
  相拥,天地浓缩为旷世一吻。   
  他终于还是为她溶化。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一生中唯一的一次拥吻。   
  然而最终还是一场镜花缘。   
  那夜,若梅英抱着自己悄悄备下的香枕绣褥来到酒店,在自己亲手布置的洞房里,等
   
了他一夜一天。   
  怎样的一夜一天哦,春蚕已死,蜡炬成灰,而他竟辜负。   
  梅英在一夜间红颜惨淡,剪水双瞳干涸得甚至流不出一滴泪。   
  第二天是七月十四,鬼节,何司令抢亲的日子。   
  是夜,她最后一次登台,喊哑了嗓子。   
  下戏后,就被司令抬走了。   
  在一生中最风光最美丽的时刻,因为一场错爱,而过早地红颜心死,烟花谢幕。   
  
  张朝天从此再也没有消息。   
  梅英嫁了何司令,披上盖头被一乘小轿抬进何府,走的是侧门,进的是后园——她成
   
了何五姨太。   
  一面是红绡帐底卧鸳鸯,一面是碧海青天夜夜心。   
  枕边客与心上人,并不是同一个。   
  但是吃过了烟,真的假的也就迷糊,不必追问。   
  从此醉生梦死,不大有喜怒哀乐,顺从慵懒得像具活尸。   
  司令很快厌倦了她,又惦念着去逗引新的猎物去了。   
  可惜的是他没有来得及赶下一场。   
  十分可惜。   
  因为如果是那样的话,众太太们对梅英的仇恨就不会那样强,不会把嫉恨的目标锁定
   
在她身上,不会在军阀死后誓不罢休地全力对付她报复她。   
  司令是在一次醉酒后心脏病突发暴毙身亡的。   
  距离搬出医院刚刚三天,所以还没有人知道他已对她兴趣索然。   
  她在别人的眼中成了司令的最爱,而在大太太眼中则成为一生的最恨。   
  她百口莫辩,死不足惜。   
  但是也无所谓了。本来她也没有在乎过司令的死,自然亦不必在太太们的仇。   
  她们把她扫地出门,连同她初生的婴儿。   
  是个女婴。   
  扔在观音堂的门前。   
  并不仅仅是因为她养不起她,更因为她根本不爱她,不想有她。   
  那婴儿,不是她的选择。就像军阀丈夫不是她的选择一样。   
  司令死了。司令的孩子,当然也不该再缠着她。   
  她把她扔在了观音堂门口。   
  那个长大的婴儿,被自梳女收养,取名叫作赵自和。   
     
  随着故事的真相如一卷轴画徐徐展开,小宛和张之也越来越感慨惊讶,他们和若梅英
   
之间,竟然如此呼吸相关,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难怪她会找上了她。   
  世间万事万物,在冥冥中,到底演出着怎样的渊源?   
  林菊英长叹:“若师姐这辈子,真是没过过几天好日子哦,她整个的后半生,都在寻
   
找那个张朝天,却直到大烧衣的时候才再见到他。当时若师姐和张朝天两个,一个在这边
   
,一个在那边,都反反复复地往对方那边冲着,中间隔着好多人,身后又跟着好多人,会
   
场乱成一团,有人在喊口号,有人在拉开两人,也有人在帮着若师姐求情,若师姐又哭又
   
喊,披头散发地,只是没命地往前冲,忽然有个人从身后打了一闷棍,若师姐就倒下,被
   
抬走了……”   
  “被抬去了哪里?”   
  “当时我也不知道,还是后来传出来的,是被抬进了一个什么革命委员会的驻地,一
   
个小楼里,一连审了几天,后来就跳了楼……人家说,跳楼的时候,那个张朝天就在楼下
   
,眼看着她一摔八瓣,她死的时候那个样子,那个样子,那已经不成样子了呀!可怜若师
   
姐花容月貌,一代佳人,就那么惨死街头,连个整尸都没留下呀,临死嘴里还喊着:不要
   
走,我要问你一句话,我要问你一句话……”   
  老人说着痛哭起来,小宛的泪也随之流下来。   
  三十多年前的惨事,在老人的叙述中历历重现,那惊心动魄的一幕,至今提起,还是
   
这般地刺人心腑!   
  历史,对无关的人只是故事,对于有过亲身经历的人,却是累累伤痕,不能治愈。   
  
回到宾馆,小宛想着林菊英的话,只觉衷心哀恸。梅英死得这样惨烈是她所没有想到的,
   
然而预感告诉她,完整的真相必然比现在所知道的还要恐怖凄惨。   
  张朝天为什么会失约?若梅英在小楼里的几天到底发生了什么?又为什么坠楼自尽?
   
   
   
她隐隐地觉得,这个已经惨烈至极的故事背后,还隐藏着一个更大的阴谋,一个致命的秘
   
密,那秘密,是整个故事的关键,也是梅英之死的最终答案。   
  她有些害怕,有些迟疑,可是,又觉得身不由己。这件事,已经缠上身来,不弄个水
   
落石出,她是怎么也不能安心的了。   
  她一定要替梅英找到那个答案,问出那句话,打开那个结。   
  电话铃在这个时候响起来。   
  “水小宛,立刻离开他!”   
  又是那个神秘女人。她竟然阴魂不散地跟到上海来了。   
  小宛惊悚起来:“你是谁?怎么会知道宾馆电话?”   
  “不要和他在一起,你们不会有好结果的。”   
  “你到底在说什么?”   
  然后对方已经把电话挂断了。   
  小宛郁闷至极,正想去隔壁找张之也,忽然发现玻璃上隐隐地映着一个人。   
  一个男人。   
  那男人脸色苍白,手中拎着件什么乐器,正忧伤而专注地打量着自己,形象略虚,可
   
的确是有的,他在凝视自己。   
  小宛浑身寒毛竖起,她清楚地知道,那不是一个真实的人,因为他投在玻璃上的影像
   
,是这样模糊而忧伤,仿佛鬼魂不甘心的留恋,却又无力的投射。   
  她不敢回头,因为不知道如果回头会看到什么。也许,是一个只有上身没有下身的影
   
子,也许什么也没有。她只是盯住镜子,死死地盯着。   
  那影子仿佛禁不住这样的注视,慢慢地淡下去,淡下去,就好像电影中常有的淡出镜
   
头,最终便消失在空气中。   
  小宛长长叹出一口气,无力地瘫软在椅子上,缓缓回过头来。   
  而身后,竟然真的有一个人。   
     
  那是张之也,他看着小宛苍白的脸色,关切地问:“你怎么了?脸色这么苍白。”   
  
  小宛急问:“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刚进来啊。你没听到开门声?”   
  “那么,你进来的时候,有没有看到什么?”   
  “看到了。”   
  “什么?”   
  “你啊。”   
  小宛白他一眼,知道再问也是多余,低下头不说话。   
  张之也也似乎满腹心事,并未注意小宛有什么不妥,递给她一张纸条说:“我已经查
   
到张朝天的下落了。”   
  “真的?他在哪儿?”   
  “在北京。”   
  “北京?”小宛失笑,“我们大老远地跑到上海来,闹了半天,他却在北京?”   
  
  “这是地址,你快回去找他吧。”   
  “你呢?”小宛奇怪,“你不跟我一起回去?”   
  “我?不行,我还要在上海多留几天,我有个采访要做。”   
  “我等你。”   
  “不,不好。”张之也的态度显得很焦燥,“这采访要很久的,你在这里,我也没时
   
间陪你。不如还是你先回吧,早点找到张朝天,也早点了却你的心愿。”   
  “那也是。”小宛笑,“最关键的,是我答应了梅英,一定要帮她找到那句话的答案
   
。”   
  “是呀是呀,那就快回去吧。”张之也强笑:“小宛,如果梅英不是鬼,我简直要怀
   
疑你是爱上她了。”   
  爱?小宛一惊,想她真是爱上她了,那荷塘月色般的静美,圣诞烟花般的妖艳,高缆
   
电线上的蓝色电火一样的幽忽诡秘。   
  当人们形容一个美女美到极致时,便喜欢说她“不食人间烟火”。梅若英,可不是不
   
食人间烟火的?   
     
  林菊英在第二天被送进了急救室。是沉痛的回忆耗了她太多的精力吗?风烛残年的老
   
人,再也禁不起这样的激动。林菊英的家人看到小宛和张之也,都淡淡的,言语中颇有责
   
怪的意思。   
  小宛不想解释什么,只默默地把花束放在病房茶几上,便退了。   
  走在林荫路上,她的心沉沉的,仿佛坠了一块铅。   
  张之也劝慰:“她已经很老,不论我们有没有同她谈过这次话,她的身体都会常常发
   
病。”   
  “可是,梅英的线索,就又断了。”小宛叹息,“我没想到梅英经历过那么多的苦!
   
”   
  “也许再问问你奶奶,或者会了解多一些。”   
  “我不敢,看到林菊英的例子,我怕……”小宛欲言又止。   
  张之也已经明白了:“你怕奶奶会受刺激?也是,还是不要冒险的好。”他想了想,
   
“现在,只剩下最后一条路了。”   
  “找到那个张朝天!”   
  “没错儿,梅英是为他死的,他一定会清楚真相。”张之也握着小宛的手说,“所以
   
,你最好是明天就回北京吧,不仅要快点找到张朝天,也要想法劝劝若梅英,让她知道,
   
赵自和就是她的亲生女儿,告诉她,这世上还留有她的亲骨肉。这样,也许她的心里会有
   
一点温情,不至于对这个世界充满了恨。她死得这样惨,又冤魂不散,我担心,如果不能
   
打消她的恨意,会有更多的惨剧接二连三地发生……”   
  “那好,我明天就回去。”   
  小宛点点头,忽然问:“之也,我想问你一句话。”   
  张之也一惊,凝目细看小宛。   
  小宛起初不解他何以这般郑重,转瞬明白了,不禁苦笑:“你是怕我被梅英附身?”
   
   
  张之也被猜破心事,不好意思地笑:“你的口气,真像她。”   
  “不,我不是她,是我自己要问你一句话。”   
  “你问。”   
  小宛犹豫半晌,终于说:“不想问了,改天,改天再说吧。”   
  张之也其实也约略猜得出小宛想问什么,扪心自问,并不知该怎样回答,听她说不问
   
了,暗自松了一口气,故作不经意地说:“对了,昨天下午你不是说在玻璃上看到一个男
   
人影子吗?后来没有再出现吧?”   
  “没有。你进来后他就消失了。”小宛一想到那个奇怪的影像,心中就有种莫名的痛
   
,仿佛流星滑过天空。“之也,我有点害怕。”   
  “怕那个影子?”   
  “不是,怕那个女人。那个打电话的女人。”   
  “女人有什么好怕?”张之也颇不愿讨论这个问题,又转回去说,“那影子,会不会
   
就是张朝天?”   
  “不会吧,那影子很年轻的。”   
  “若梅英还不是很年轻?鬼可以随便选择自己的形象的。”   
  “可他打扮很现代,不像那个时代的人。”小宛看看张之也惶惶的脸色,体谅地说,
   
“你是不是还有事要忙?那我自己逛逛,明天要走了,得买点土特产带回去。快过仲秋了
   
,我奶奶喜欢广式月饼。”   
  张之也感激地吻了小宛一下:“谢谢你,小宛,你真好,好得我配不上。”   
  “怎么忽然说这话?”小宛惊讶起来,“你今天和往常好像不大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张之也苦笑,“好了,快去吧,明天就要回家了,上海你还没有
   
逛过呢。”   
     
  小宛回来的时候,天已黄昏。   
  薄暮冥冥,行人匆匆,空气中流淌着惆怅的意味。   
  上海的夜色有一种说不出的怀旧色彩,是褪色发黄的老照片里的情境。   
  小宛心中莫名凄惶。   
  黄昏时人们特有的好景不再的凄惶和无助。   
  她忽然便想家了。   
  只不过离开北京才几天,可是随着梅英故事的渐渐水落石出,心底里仿佛已经随着她
   
走过一生。学戏、唱戏、恋爱、抢婚、弃婴、批斗、坠楼、游魂……   
  梅英的一生,有限温存,无限辛酸,给小宛带来了太大的震撼。在这个异乡的傍晚,
   
她的心里,充满了对家的渴望,渴望那温暖的灯光,渴望灯光下亲人的脸。   
  电梯将她送到五楼,经过之也的房间时,看到房门半掩,里面有奇特声音传出。   
  
  小宛不假思索,顺手推开:“之也,你在吗?”   
  床上的男女回过头来——   
  仿佛有一枚炸弹投下,天地间忽然变了颜色,面面相觑间,三个人同时成了泥塑木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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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3-9-26 00:43:03 | 只看该作者

《离魂衣》13、被重复的命运

离魂衣-13、 被重复的命运   
   
     
  在爱情里,比背叛更沉重的打击还有吗?   
  有,就是欺骗。   
  比欺骗更沉重的还有吗?   
  有,是利用。   
  比利用更沉重的呢?   
  是轻视。   
     
  小宛一尊神像一样站在屋子中央,万籁俱寂,耳膜却偏被一种听不见的声音撞击得疼
   
痛欲裂。   
  完全意想不到的画面把天地间所有的颜色与声响都混淆了,然而床上的两个人,却只
   
是泰然。   
  小宛听到自己的声音在说:“这不是真的……”   
  那声音柔弱而缥缈,是个一出口就消失在空气中的童话。   
  床上的女子坐起来,嫣然而笑,不慌不忙地穿好衣裳,甚至还在镜子前照了一照,对
   
着之也的颊边轻柔地一吻:“给你时间,跟小妹妹讲清楚吧。”   
  那妖娆的女子,叫薇薇恩。   
  她的故事,小宛是熟悉的——张之也说起过,薇薇恩,这个逼着人家喊她英文名字的
   
中国女孩,一个标准小资,同之也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曾经拉着他泡遍三里屯南街酒吧
   
。喜欢名牌。喜欢老外。喜欢钱。   
  她的脸,小宛也是熟悉的——幽蓝的眼盖,暗红的唇膏,活色生香的一张脸。张之也
   
带着家人来看戏,《贵妃醉酒》,有个女子紧挨着他坐,形迹亲昵,举止轻浮,就是她了
   
。   
  而她的声音,小宛更加熟悉——午夜的电话铃中,那个阴魂不散地从北京纠缠到上海
   
的神秘女人,一再警告她:不要和他在一起。   
  原来,“他”,就是张之也。   
  小宛的泪落下来:“为什么?”   
  “情不自禁。”张之也低下头,无可解释,却必须解释。“我们从小一块长大,早就
   
有过肌肤之亲……”   
  “可是你跟我说过同她分手了。”   
  “上次她父母和我父母一起来了北京,两家老人见面,我们就又走在一起。我跟她说
   
已经有女朋友了,她不相信,说要我回到她身边。我一直躲着她,到上海来,就是为了躲
   
她。没想到她会追到上海……”   
  张之也抬起头来,一脸的狼狈和惨痛令小宛心碎:“小宛,我只是个普通的经不起诱
   
惑的男人,我配不上你,我们分手吧。”   
  “分手?”   
  小宛呆住了,心底有个声音在尖锐地叫:不!不要!   
  这一刻,比任何时刻,都让她知道她是爱张之也的,爱到可以为他做任何事。   
  她一向不是主动热情的女孩子,也不太会表白自己的感情,可她是爱他的,只为,他
   
是她第一个男朋友,第一个吻她的人,第一个她认定的人,第一个走进她生命中的男人。
   
她爱他,她要他,她不能没有他!   
  “不,之也,我不要同你分手。你真的,爱她不爱我?”小宛哭了,在这一刻,不再
   
顾及自尊与矜持,只想穷尽一切,留他在身边,留他在心中。   
  “之了,告诉我,我有什么地方不如她,我改。”   
  或者,是因她不解风情?或者,是她太过严肃?或者,她该有了经验再回来?   
  泪水在脸上纵横,她解开衣服上的第一枚扣子,将层层衣服剥开,如果剥开一颗水仙
   
的苞催她开放,又如同蚌在月光下缓缓吐珠。   
  如果爱情一定要用彻底的奉献来坚定,她愿意。   
  她爱他,如果他在乎一个女孩的身体胜过思想,如果她与他的缘份必须以肉体来维系
   
,她愿意。   
  他要她的感情,她给他;他要她的身体,她给他;他要她的生命,她给他;他要她的
   
尊严,她给他!   
  只要他要,她什么都愿意给,毫无保留!   
  然而,就在她噙着泪做出彻底付出的决定,就在她忍着羞耻之心将自己脱得一干二净
   
,像个新生婴儿一样站在他面前时,他却突然转过身去,冷冷地说:“穿上衣裳,别这样
   
。”   
  “之也……”小宛软软地叫,“如果你喜欢,我愿意……”   
  “可是你觉得羞耻,对不对?”他打断她。   
  小宛蓦地咽住,是的,她觉得羞耻,不仅羞耻,而且痛楚。她低下头,任泪水一滴滴
   
落在瓷砖上,落在一地的衣裳间。   
  “你哭了,你并不愿意。”张之也在这一刻仿佛变了一个人,不,不是一个人,而是
   
一个魔鬼,他冷冷地,一句话就是一把刀,毫不留情地一刀刀刺进小宛的心,“你哭了。
   
因为你根本就不想给我!你这样哭着脱衣裳,像个落难圣女。我还有什么情绪?你以为我
   
很想要吗?只要我愿意,随时有十个八个女孩子扑上来献身。我才不相信你的技术比她们
   
好!”   
  小宛呆了,她从来没有听到过这么不留情面的露骨的辱骂,这种羞辱和伤害已经不是
   
十九岁的她可以承担忍受的。在她的爱情字典里,虽然有献身,却尚没有苟合,而之也的
   
口吻,却把男女之事完全说成是一种动作,一场游戏,好像男女凑到一起就是为了干那种
   
事儿,完全不需要感情似的。如此,她脱衣的举动就显得更加荒唐可笑而不值得。   
  泪无穷无尽地流着,天下最恶毒的羞辱莫过于此了,被所爱的人这样轻贱,真是比死
   
了还难受。她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还站在这里,这样被动无奈地听着他骂她辱她轻视她,在
   
他的眼中,她真的是这样贱若微芥不值一提吗?   
  “穿上衣裳,别感冒了。”他再说一遍,口吻里没有丝毫温情。说罢,头也不回,转
   
身便走。   
  他竟然走了。   
  他竟然走了。   
  他竟然走了。   
  她站在当地,赤身裸体,一丝不挂。尊严和羞耻都委地成尘,绽放的感情之花被人践
   
踏如泥,半点爱与温暖也不曾留下。   
  没有泪,没有伤心,她的心在那一刻尖叫着死去,烧成灰烬。   
  从此再也不知道什么是爱。   
  爱一个人是罪吗?为什么竟换回这样彻底的羞辱与践踏?为什么爱的回报竟是伤害?
   
   
  她的心彻底地碎了,坐在堆了一地的衣裙间,那么灿烂喧哗的色彩里,老了的十九岁
   
的青春。   
没有开灯,月光温柔地流淌进来,流淌在彩衣上,柔软而凄凉。   
  若梅英和水小宛的流泪的脸,忽然于走错了时间的月光中重叠了。   
  六十年前。   
  七月十三。   
  同一间旅馆,同一个房间,同样的月色黄昏,同样的伤心少女——   
  烛光摇映,锦被浓薰,若梅英亲手采来五色花瓣洒满床榻,展开了鸳鸯戏水的床单,
   
拍平了蝴蝶穿花的绣枕,仔仔细细地描了眉,涂了唇,抿了又抿,看了又看,双手抱肩想
   
象着那人的温存,眼风一扫向镜子抛个媚眼儿,已经被自己羞得烧透双颊。   
  等一下,等一下就要做他的新娘了,她的美丽,她的青春,她的妩媚,她的风情,再
   
也不会虚度年华,一一都落实在有情人的眼中心上,成为彼此最好的回忆。   
  她抱着自己,怜惜着自己,轻轻唱:“可怜你如花美眷哦,似水流年……”   
  只唱到这一句,忽地打住。不不不,自己和杜丽娘可不一样,她的如花美眷抛与了断
   
井颓垣,自己可是要嫁与张郎的。   
  风声过堂而去,门咔地一响,她已经蓦地转身,娇声问:“船上若有琴声,敢问来人
   
可是张生?”   
  不等回答,自己已经先笑了,自我欣赏着这一段俏皮。   
  来人不是张生,只是过堂风而已。   
  风声一阵紧似一阵,拂着堂前柳敲在窗子上,宛如催促:梅英开门,梅英开门。   
  
  可是门开了一次又一次,却只是落空。   
  张生没有来。张生没有来。张生没有来。   
  而天已经一点点地亮了。   
  蜡烛已经燃尽,在桌上留下一摊烛泪。床上的花瓣枯了,露出铁锈色,发出腐烂的味
   
道。枕上的蝴蝶鲜花俱失色。   
  偌大的花团锦簇的绣房里,满满地写着一个字:空。   
  痴情成空,等待成空,相思成空,盟誓成空。   
  他,竟然负了她!   
  他负她,他负她,他负她。   
  他负她……   
   
来时清风细细,燕子双飞,去时豪雨如注,断鸿零羽,火车的玻璃窗上全是流不尽的泪水
   
,天地心在一起哭泣。   
  上铺的人在打酣,对床小孩子哭起来了,有人在不满地抱怨,窗外飞掠而过的灯火似
   
鬼火,影子被拉得长长的,卡嗒卡嗒的声音,像生命钟摆一下下不耐地催促——人的一生
   
,真是太长了。   
  小宛闭着眼睛,倾听一站一站的报站声,并不清醒,却从未熟睡。   
  朦胧中梅英在一遍遍倾诉:“我等过他的,等了一夜一天,我等他,可是他没有来,
   
将我留给凄冷的世界和残暴的军阀,他负了我,负了我……”   
  张君瑞负了崔莺莺,侯朝宗负了李香君,李甲负了杜十娘,张朝天负了若梅英,而张
   
之也,负了她水小宛!   
  为什么?!!!   
  北京站到了。   
  小宛没有回家,径自打车去了长城。   
  不明白为什么要这么做。她只是不想回家,没脸回家。   
  天上下着雨。   
  小宛走在雨里,不知道要走到什么地方去。   
  世界已经到了末日,路也走到尽头,她不知道还有什么地方可以容纳自己伤痕累累并
   
且已经不洁的心。   
  她爱之也,爱到愿意不顾一切地俯就他,把自己彻彻底底地献给他的程度,可是,他
   
不在乎,于是,她的牺牲就显得如此可笑而可耻。他不要她的身体,就等于强剥了她的自
   
尊,把她所有的骄傲清高以及对爱情的渴望都撕下来扔在地上踏个粉碎。   
  她已经什么都没有了,没有爱,没有羞耻,没有自信,也没有了生存的目标。   
  十九岁的女孩子哦,爱情就已是她的全部,而之也,在夺走了她的爱情的同时,还顺
   
手摔碎了她的自尊,她对将来的期待。她还有什么脸活下去?   
  小宛爬上城墙,将这个不洁的身体浇注在大雨中。张开双臂,迎着风,死的念头像海
   
浪一样一波一波地涌上来:要不要?要不要就这样纵身而下,死在孟姜女哭夫的地方?   
  
  不知道孟姜女有没有同丈夫团聚?不知道她的丈夫隔了这么久有没有变心?不知道一
   
个女人的眼泪到底有多大的威力?不知道天地间有谁会在意自己的泪?   
  她沿着城头走着,纵声高歌:   
  “则道你辜恩负德,你原来得官及第。你直叩丹墀,夺得朝章,换却白衣。觑面仪,
   
比向日,相别之际,更有三千丈五陵豪气……”   
  长歌当哭啊,电闪雷鸣都为她哭泣。高歌的人,是张倩女,是若梅英,还是水小宛?
   
   
  风里隐隐地有人在呼唤:“小宛!来呀,来呀!”   
  是那个女鬼,是若梅英。她在寻找替身,让自己也同她一样,因为失爱而成为枉死城
   
里的新鬼。   
  若梅英与张朝天,水小宛同张之也,究竟是怎样的一笔帐、一场劫?   
  小宛闭上眼睛,清楚地看见六十多年前的那个夜晚,发生在当年的兴隆旅馆,今天的
   
蓝海酒店里的最残忍的一幕……   
     
  七月十四。   
  鬼戏散场了。   
  夜晚一样地来临,月落星沉,花已经残了。   
  若梅英领着司令来到酒店,自己预订的房间里,洒满花瓣的婚床在静静等待,一个女
   
孩把自己交付给一个男人从而变成女人。   
  就像她本来期待的那样。   
  可是,身边的人已经不是原来等待的人。   
  花瓣在身下呻吟碎裂,香销玉殒,少女初红同花瓣的汁液一起染红了床单,星星点点
   
,触目惊心地写着羞耻和悲愤。   
  她咬着自己的唇,忍受着那一次次冲击一刀刀凌迟,灵魂已经飞上九天,在高空冷冷
   
俯视花床上的自己,在一点点一寸寸地被切割被污辱被占有被毁灭。   
  唇角的血咽进嘴里。   
  是腥的。腥而辣。   
  她已经一无所有。   
  一场失约之恋彻底地毁灭了她。   
  ——那一刻,她已经决定,要报复。粉身碎骨,至死不移。   
  如果将梅英比作一烛火苗,张朝天便是吹灭烛火的一阵风了。   
  自他之后,她的日子再不叫活着,寻寻觅觅,半生都在醉梦不醒间。忽然那一日大烧
   
衣重相见,她忽然有了新的人生目标,却是以死来完成:我要问他一句话。   
  那时才发现,原来所以还活着,所以从广东到上海再到北京,所以苟且偷生,都只是
   
为了他,为了问他一句话。   
  话未出口,香已销残。   
  当她从十三层楼上纵身跃下的时候,她究竟知不知道,这样是在寻死?   
  是她一心要死在他面前,以自己的生命完成他终身的记忆;还是早已置生死于度外,
   
只想追上他的脚步,追上他的车尘,问他一句话?   
  车子扬长而去,他没有为她停留。他怎么能够?   
  于是,便到了阴间,她也不忘他,不肯喝孟婆汤,不肯过奈何桥,年复一年地,徘徊
   
在阴阳两界,只等着一年一度的鬼节七天,好到阳间来找他,问他一句话。   
     
  小宛仰起脸,任雨水和泪水在脸上流淌,电闪雷鸣间,犹自听到若梅英地凄厉的叫声
   
:“我要问你一句话,我要问你一句话……”   
  梅英站在十三层楼的窗口,小宛站在长城墙头。   
  不同的时代,同样的风雨,情到深处,怎一个死字了得?   
  爱一个人,恨一个人,原来都需要那样大的毅力和恒心,甚至可以冲破生死界。   
  
  而水小宛,却是没理由爱也没力气恨了,甚至,也不必再问什么。   
  她连梅英的命运也不如。   
  雨水如注,梅英还在哭喊着:我要问你一句话,我要问你一句话……   
  她未能帮她问到那句话,也罢,就拿自己的命陪她作伴去吧。   
  小宛张开手臂,纵身一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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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3-9-26 00:44:22 | 只看该作者

《离魂衣》14、情敌

离魂衣- 14、 情敌   
  
   
  一个人,可以同时爱上几个人呢?   
  又怎样才知道,自己最爱的或者最适合的是哪一个?   
  有时候,当我们嘴里说着我爱你的时候,心底里藏着的,却是另外一个名字。   
  那不是自欺欺人,而只是情窦未开。   
  也许一生就这样错过了。   
  但是只要有机会表白,有机会遇到,即使没有结局,一生中能够真正清醒地爱一次,
   
无悔地爱过一个值得的人,就已经是幸运了。   
     
  小宛苦苦一笑:“梅英,恕我不能再帮你找答案了,让我去地下陪你吧。”   
  她张开手臂正欲纵身跳下,就此粉身碎骨,忽然一声既熟悉又陌生的呼唤震醒了她。
   
   
  “小宛!”   
  回头,看到城墙下站着一个人,清俊的脸,破旧的牛仔服,熟悉的老吉它,那是——
   
阿陶!   
  小宛呆住了:“阿陶?是你?怎么会是你?”   
  “是我。”阿陶一跃而上,在她身旁同她并肩坐下来,吉它横在他们中间。   
  “我刚回北京,想上长城走走,结果遇到你。真巧。”   
  “真巧。”小宛痴痴地看着他,仍然不能相信这是真的,“怎么会这么巧的?”   
  
  “有缘吧。”阿陶也望着她,半年不见,他更加英俊,也更加沧桑了,“小宛,许久
   
不见,你好吗?”   
  “我不好。”小宛的泪流下来,“阿陶,我很想念你。”   
  “我也想念你。”阿陶低下头,有泪光在他眼中闪烁,“小宛,你好像很不开心。”
   
   
  “我……”小宛大哭起来,抽咽着,把心事一股脑儿全盘托出,那惨痛的,羞耻的心
   
事,沉重得已经无法承受,痛楚比一切的尊严更强烈,让她顾不得为自己守秘。   
  阿陶专注地倾听着,眼中充满同情和理解。   
  许久,他说:“小宛,你知道吗?一个男人在不得不拒绝他心爱的女人的时候,他的
   
心会有多么痛苦?”   
  “你是说,之也他,也会痛苦?”   
  “我相信他爱你,爱得很深,但是可能不够专一。他伤害你,比伤害他自己更难过。
   
而且,这种伤害,也是他不得已。”   
  “可是,他拒绝我……”小宛低下头,说不下去。张之也有一句话说对了,献身使她
   
觉得羞耻。不仅当时,就是现在,重提斯时情境,也仍让她觉得羞耻。她再次流下泪来:
   
“阿陶,我的心很痛,很痛,你知道吗?我不敢相信之也是这样的人,他可以拒绝我,不
   
爱我,可是,他为什么要这样羞辱我?我们曾经是相爱的,就在几天前,他还说过他爱我
   
,可是一转身,他就这样毫不留情地伤害我。爱情,是这样脆弱的吗?他让我不再相信,
   
这世界还有真的爱情,你不会明白那种感受的……”   
  “我明白的。”阿陶温和地说,“小宛,我不但明白你,也明白张之也,我也曾爱过
   
,我也是男人,我想我能猜到他的想法。”   
  小宛抬起头,不解地看着阿陶。   
  阿陶长叹,再次说:“小宛,相信我:一个男人在不得不拒绝他心爱的女人的时候,
   
他的心,会比你更痛苦。”   
  “阿陶,当时你离开我,也会痛苦吗?”小宛终于问出那个在她心中横亘了半年之久
   
,而半年前的她不敢问出口的问题。   
  “我……”阿陶看着小宛,眼中的深情一览无余。   
  小宛忽然觉得心静下来,不,不必再问了,这是一个深切地爱着自己的男人。世界并
   
不绝望,至少还有一个人,是深深地爱着她,关心着她的。   
  有时候,爱的来和去都是很奇特也很轻易的事情,有人一见钟情,也有人一刻终情。
   
有人的感情需要天长地久来培养,也有人一梦醒来已经沧海桑田。有人在死后仍缠绵于前
   
生事耿耿不忘,也有人转过身即可柳暗花明。   
  爱有个极限,但对每个人的尺度都不同。小宛对张之也的爱,在她决意赴死的那一刻
   
抵达了她感情的极限,一旦死的念头退却,爱也就忽然回首了。与生命相比,感情毕竟只
   
是驿栈,不是归宿。   
  水小宛不是若梅英,不想带着一段未了心愿上天入地,她还要留在这个世界上,好好
   
等待雨过天晴。   
  她看着阿陶,轻轻说:“你放心,我会好好的。”   
再回到家时,小宛只是沉默。   
  看到奶奶,她由衷抱歉,忘记把那盒特地从上海买的双黄月饼带回来。   
  然而没有月饼,仲秋节也一样地过。   
  水溶的兴致很好,提议小宛讲讲上海见闻。   
  小宛兴趣索然:“上海有什么好讲的,跟北京还不是一样。”   
  “那怎么一样?”妈妈就像一般城市妇女,提到上海就眉飞色舞:“我年轻的时候,
   
正赶上看电视剧《上海滩》,那个迷呀,有段日子,电视上一看到许文强就打哆嗦,那时
   
正同你爸谈对象呢,就因为看了《上海滩》,横看竖看觉得你爸不顺眼,怎么打扮也不像
   
许文强,后来想来想去,决定给他买套西装,打条领带,好歹装扮上像了几分……”   
  
  水溶大笑起来,问奶奶:“妈是在上海生活过的,您说说。”   
  奶奶自从答了一次记者问,讲起旧事便仿佛在对公众发言,文诌诌地感慨:“上海,
   
风花雪月的城市,金嗓子周璇和阮玲玉的城市……”   
  小宛忽然有感而发,忍不住插嘴:“阮玲玉自杀,人们说是记者杀了她,也有骂张达
   
民和唐季珊的,我却觉得,害她的人,是蔡楚生。”   
  水溶研判地看着女儿,不说话。   
  小宛看着月亮,继续说:“看电影《阮玲玉》,看到她被张达民出卖,又对唐季珊失
   
望,去求蔡楚生带她走一段,我就觉得心里酸酸的。是蔡楚生让她演《新女性》,让她被
   
记者包围,陷在人言可畏里,看着她坠进深渊,却不肯救她。他杀了她两次,一次在影片
   
里,一次在现实中…”   
  眼泪流下来,她不是一个喜欢当众流眼泪的女孩,只有在讲述别人的故事时,才可以
   
静静地流自己的泪。   
  “他不该让她演《新女性》,人的命运,有时候会被重复的……”   
  就像若梅英重复了张倩女,而她,重复了若梅英。   
  母亲惊讶起来:“宛儿,怎么了?好端端哭什么?”   
  水溶有所察觉,却怕伤了女儿面子,只是遮掩:“到底还是小丫头,多愁善感。这就
   
叫‘听评书掉泪,替古人担忧’了,咱这宝贝女儿,又敏感又伤感,不该干服装,应该去
   
当演员才对。”   
  门铃响起,母亲去应门,扬声喊:“宛儿,你的朋友。”   
  小宛走出来,小脸绷得冰冷:“这位是薇薇恩小姐,她不是我的朋友,是张之也的。
   
”   
  母亲狐疑地看看女儿又看看那艳裳靓妆的不速之客,问:“一起吃月饼吗?”   
  薇薇恩却问小宛:“一起出去走走吗?”   
     
  月华如水,静静地洒满街道,把北京城变成一道清光的河流。   
  小宛和薇薇恩走在月光下,仿佛闺中密友喁喁谈心,可是身体的距离却明明是一种拒
   
绝的姿势。   
  薇薇恩轻笑:“你恨我?”   
  “为什么?”小宛看着她,清澈的眼神没有一丝杂质:“你有对不起我吗?”   
  “如果我把张之也还给你……”薇薇恩望着小宛,歪着嘴角邪邪地笑,“你会感谢我
   
吗?”   
  “张之也不是你的。”   
  “可他现在是我的了,是我从你手中抢回来的。”   
  “他也不是我的。”小宛抬头看月,“是我的,你不会抢走。”   
  “要不要打个赌?”薇薇恩挑战,肆无忌惮,“我可以把他还给你,看你有没有本事
   
留得住?信不信,只要我一招手,他还是会回到我身边。”   
  小宛惊讶地看着薇薇恩,不明白这个化妆鲜明服饰艳丽的女子是不是脑筋有毛病。“
   
这好玩吗?”她问,“你在做游戏?想证明什么?”   
  薇薇恩扬起眉毛笑:“没错儿,我就是想证明我比你有魅力。你要不要赌?我一定赢
   
。”   
  “你不必对我使用激将法。你是比我有魅力。”小宛淡淡地笑,“你已经赢了。”   
  
  “你认输?连赌都不敢赌?”   
  “是,我没胆,不敢赌,我认输。”   
  薇薇恩惊讶,美丽的涂着蓝色眼盖的眼睛越瞪越大,半晌,再问:“如果张之也自己
   
要回到你身边呢?你要不要他?”   
  “他已经不要我了,不是吗?”小宛坦然地看着她,“他选择了你。你赢了。还要怎
   
样?”   
  薇薇恩忽然有些趣味索然,她没有想到情况会是这样的,她铆足了劲儿迎上门来探望
   
自己的手下败将,想将这只猫口的鼠儿戏弄一番。她以为小宛会哭,或者会骂她,甚至大
   
打出手。她已经准备好了迎战,一只猫对一只鼠的战争。可是这鼠儿毫不恋栈,反而令她
   
无趣,觉得自己之前一番大费周章的表演未免小题大做了,仿佛一个演员卖力地唱足全场
   
,却没有一个人鼓掌,而自己还在不住地对着空空的大厅谢幕。那感觉,比被观众抛臭鸡
   
蛋哄下台还难受。   
  她站住,忽然没头没脑地说:“三里屯的酒吧要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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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3-9-26 00:45:22 | 只看该作者

《离魂衣》15、第二宗谋杀

离魂衣-15、 第二宗谋杀   
   
  是五月,花飞似雪,风一吹,就成了梦。   
  她倚在树下,欲语还休,头低得越来越沉,越来越沉,最终却还是猛抬头,勇敢地说
   
出来:“我喜欢你。”   
  “我喜欢你。”短截果断的四个字,无啻晴天霹雳。   
  她看着他,眼里渐渐有了泪。   
  而他,早已一败涂地。   
     
  张朝天长长叹息,抬起头说:“若梅英?不记得了。”   
  “不记得?!”小宛大惊,带着一丝愤怒,“你竟不记得?!”   
  张朝天别转头,不说话。   
  这是一个满头白发的老人,白得如雪,然而风度仍是好的,岁月沧桑掩不去他原有的
   
俊逸,虽然不再神采飞扬,举手投足间,却仍有一种贵气,与人说话时,不经意中带着种
   
降尊纡贵的意味,仿佛帝王落魄,三分无奈,七分不耐。   
  女主人走出来敬果盘,她比张朝天要年轻至少二十岁,看来是续娶,满面春风,不语
   
先笑:“张先生年龄大了,不能谈很久的,不周到的地方,水小姐要请你体谅哦。”   
  
  她管丈夫叫“张先生”,满脸的鸡犬升天的得意。   
  小宛抬头看着她,不明白这样浅薄庸俗的一个女人,凭什么可以代替若梅英成为他生
   
命中的主角,而抹煞了梅英在他心中的记忆。她盯紧他,一字一句地再问:“你,真的,
   
不记得,若梅英?”   
  张朝天被迫抬起头来,看着这纯净如水的女孩子,猜测着她同梅英的关系。许久,仍
   
然说:“不记得了,太远的事,有六七十年了吧,谁记得?”   
  小宛呆立。他竟忘了她吗?当她为他的负约伤心,流泪,自我牺牲,直至坠楼惨死,
   
游魂人间,他竟然、忘记她!   
  世上没有一种背叛可以比忘记更残忍,更彻底,更不可恕!   
  她仿佛在顷刻间沧桑了十年。   
  原来,时间真的可以消磨一切的恩怨。原来,那样倾心刻骨的爱也可以被忘记。   
  
  当恋人们说着山盟海誓的时候,总以为这誓言是会实现的,所有的灾难都不能将他们
   
分开。   
  可是,有一种最强大的势力是被痴情男女在热恋时常常会忽视掉的,然而它实际上却
   
是最不容忽视,亦不可抗拒的,致命的阻碍——那就是时间。   
  时间磨轮可以磨平所有的山盟海誓与深仇大恨,无论是花前月下的柔情蜜意,还是不
   
共戴天的旷世情仇,都可以在时间的砂轮下打磨得面目模糊,麻木不仁。   
  唯有若梅英,这个不愿还魂的痴心鬼,竟可以抵拒时间的砥磨,穷天极地地寻找前世
   
情仇,牢记住一段经历了半个多世纪的恩怨,誓不肯忘。   
  我要问你一句话。   
  小宛一双眸子晶光闪亮,执著地,要替若梅英问个答案:“那年七月十四,鬼节,‘
   
群英荟’全台鬼戏。可是,若梅英约了你在鬼节前夜私奔,在兴隆旅馆布置了新房等你,
   
你却失约,为什么?”   
  那位徐娘半老的女主人早已不乐意了,出出进进地假装端茶递水,故意弄出很大的声
   
响。   
  小宛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只双目炯炯地看着张朝天,不问出一个究竟来誓不罢休。
   
   
  他负了若梅英。   
  正如张之也负了自己。   
  这个答案,并不只为了若梅英而要,同时也是为自己,为天下所有痴心辜负的女子。
   
   
  “若梅英为了你,死不瞑目。生生死死,一直念着要问你一句话。你总得给她一个答
   
案——为什么失约?”   
  她坚持着,一反常态。上海之行改变了她,她不再是那个温婉羞涩的水小宛,而是代
   
梅英追讨公道的复仇女神。   
  “太庙大烧衣,是若梅英在解放后唯一一次见到你,我不信你会忘记那一幕,林菊英
   
老奶奶,不相关的人,隔了四十年还记得,提起来就痛哭流泪,你怎么能不记得?”   
  
  张朝天闭上眼睛,闭眼的瞬间,水小宛似乎看到有眼泪在闪。   
  是泪么?   
  “梅英就是在那次见面后跳的楼,他们说,梅英跳楼的时候,你也在场,你没有看到
   
她,听到她吗?她喊着你的名字,要问你一句话,从十三楼上跳下来,就死在你的脚下,
   
你会不记得?”   
  她的泪先他而流下来,声音哽咽:“她为了你,从人到鬼,从生到死,不过奈何桥,
   
不喝孟婆汤,就因为她不想忘,不肯忘,她要问你一句话。而你,你怎么能忘?”   
  他睁开眼,神情淡定,良久,说:“不,真的不记得了。”   
  小宛的脸垮下去,心里忽然变得很灰很灰,眼睛在瞬间变得黯淡。   
  她抬起头,无言地望向窗外阴沉的天,默默说:“梅英,你爱错人了。”   
     
  下楼的时候,水小宛遇到张之也。   
  他说:“好久不见。”   
  她也说:“好久不见。”语气中并没有太多的情绪。   
  他看着她,知道事情已无可逆转,过去是真的结束了。   
  可是,他还是想替她做一件事,换句话说,是替若梅英做件事,找到那句话的答案—
   
—这同时也是水小宛一心要做到的。   
  所以,他与她不约而同,先后来到知情人的门前。   
  然而小宛说:“不必再问了,他说他不记得。”   
  “不记得?”   
  “恨比爱长久。胡瘸子对若梅英的感情要比张朝天深得多。”小宛唇边露出一个苦笑
   
,“梅英如果嫁给了张朝天,今天早已投胎转世,也什么都不会记得了。”   
  记住,是因为不忘。   
  忘,是心字上一个死亡的亡。   
  因为恨,故不甘心,不死心。心不肯死,故而不忘。   
  张之也有些唏嘘,张朝天辜负了若梅英,被她记了一辈子还不够,做鬼还要纠缠不休
   
。而薇薇恩负了他,他又负了水小宛,却清楚地明白,将来他们谁也不会记得谁。一旦分
   
开,记忆立刻被删除清空,根本无需心死,因为压根儿无心。即使要记,也只记得自己的
   
话。   
  他叹息,低低地说:“我刚去了广东。”   
  “采访?”她同他一前一后走下楼去,对他的行踪已经并不关心,只是出于礼貌才会
   
回应。   
  这么快,这么快就已成路人。她的心里未必不感慨。曾几何时,还为了他寻死觅活呢
   
,而今再见,却只觉陌生。   
  “是,采访,去了观音堂,见到了那些硕果仅存的自梳女。”   
  她在楼门洞口停下来,抬起头,看到几只灰背鸽子从天空中掠过。   
  是的,他不久前曾说过,要去广东好好做一则有关自梳女的纪实采访的,原来,中间
   
只隔了这么短的时间吗?想起来却是恍如隔世。   
  “我还去了赵自和下乡的村子……”   
  “会计嬷嬷?”她打起精神来,“你听到些什么?”   
  “都是过去的事了,你不会愿意知道。”张之也支吾,“小宛,我们………”   
  “我们的事,也已经过去了。”小宛打断他。   
  张之也的脸忽然僵住,虽然这个答案是他早已预料到的,可是真正面临的时候,还是
   
令他有种彻骨的寒冷。若梅英在六十年后仍然记着张朝天,可是水小宛,已经决定在昨天
   
就把他忘记。他觉得身体里有样什么东西,忽然地折裂了。   
张朝天在窗户里看着水小宛和张之也并肩走远。   
  一对璧人。他想,和当年的自己与梅英一样。只是不知道,他们的爱情会不会比自己
   
幸运。   
  水小宛的到访使他知道,自己的日子终于到了。   
  那个小宛,眉目神情像极了若梅英,她是替她讨答案来的。   
  可是他没有回答她。   
  她让他想起了太多的往事。   
  他的确忘记了若梅英。   
  生活中最可怕的,最消磨爱情的,不是贫穷,是拮据。   
  渴望的人和事一再落空,得到的总是些不尴不尬的际遇,不知道怎么就结了婚,不知
   
道怎么就做了人家父亲,从没有给过妻儿足够的幸福与快乐,可是因为失望太多,也就渐
   
渐不懂得抱怨。过一天算一天,一天和一天并没有太大的区别。邻居有人升迁有人撞车,
   
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生活的本质就是这样的柴米油盐,为一点点小事吵架,可是大祸来临时
   
反而坦然。动不动就喊离婚可是看到人家夫妻打架马上热心解劝,并且现身说法俨然恩爱
   
夫妻……半辈子就这样过去了,从来都不是个幸福的人,只是也并不觉得有多么不幸。   
  
  临了儿,却忽然想起自己原来也曾经年轻过,快乐过,真情过……   
  不如不想起。   
  想起这一切的时候,重温这一切的时候,就是死亡的时候了。   
  张朝天死得很平静,死在满足和回忆里,死在新一轮的等待中。他在死的时候,终于
   
等到了一生中唯一的一次高潮。   
  他又见到她了,那绝色的女子。   
  她没有着戏装,不施粉黛,穿着珠灰色的缎质旗袍,站在深黑走廊的那端,幽幽地说
   
:“我等过你,等了你整整一夜一天,一直等到第二天上戏……”   
  她说她等他,一天一夜,直到第二天,也就是七月十四上戏。   
  但是他却知道,远远不止,不止那么短时间,即使嫁了,死了,她也仍在等他。等足
   
六十年。   
  阳寿六十年,阴寿三十年,她的时间到了。可是仍然不肯走,仍然要等,等到魂飞魄
   
散。   
  她的身影在灯影里明灭,脸上的表情看不见,可是那闪烁的,是泪。   
  他看着她的泪,忽然笑了。   
  我要问你一句话。   
  那是一句怎样的问话,那是一段怎样的痴情。能被这样的一个女子这样地耿耿于怀,
   
不论是爱还是恨,这人的一生也都是值得的了。   
  张朝天死得无怨无悔。   
  至死没有回答若梅英。   
  他不愿意回答她。不,不是不愿,是不忍。   
  因为他知道,如果他答了她,她就会消失,而他不肯。   
  早已过了知天命的年龄,他还有什么不知道的?   
  将死的老人已经是半个神,看破生死,看淡恩仇。   
  如今,他只想死在她的手中,以自己的死,平她心中怨气,伴她同游九泉。   
  死的时候,他已经决心,和她一样,不喝孟婆汤,不过奈何桥,不忘情,不投胎,宁
   
可世世代代做一对永不超生的鬼。   
  他只是不知道,梅英的魂,为了他,连九泉也不肯收留,他们无论生死,已经永不可
   
相伴了……   
“张朝天死了。”   
  服装间,满室彩衣静默,一人一鬼相对而立。   
  小宛望着若梅英,已经不知道什么是害怕,经历了上海的情变,她所有的感情都平淡
   
,淡淡的愤怒,淡淡的悲哀。   
  “是你杀了他?”   
  “是我。他竟然忘记我,至死不告诉我答案,他必须死。”   
  “他死了,你们是否可以在另一个世界重逢?”   
  “不能。”梅英怅怅,“我已经不能再回阴曹地府,不能享受人间祭祀,也不能转世
   
股胎,永远都只是一缕孤魂,直到时间尽头。”   
  “时间的尽头,那是什么意思呢?”小宛忽然有所察觉,急急地问,“梅英,可不可
   
以忘记仇恨,重新来过?不要再杀人了,停止所有的报复,学会让自己忘记好不好?”   
  
  “来不及了。”梅英缓缓摇头,面容哀凄如水,“在这个世界上,我早已一无所有,
   
甚至连身体也是虚无。我什么也不是,只是一束感情,一缕仇恨,我因为感情和仇恨而存
   
在。你让我放弃报复,忘掉过去,就等于是要求我从世间消失,魂飞魄散。”   
  “什么?”   
  “阳寿六十年,阴寿三十年,我都早已经错过,不能再投胎,但是还可以在九泉下游
   
荡。只在每年七月十四上来几天,本来过完鬼节就要回去的。可是这一次,你让我看到了
   
旧时的戏衣,看到了寻找张朝天的可能性,我已经找寻了三十多年,好不容易看到一点希
   
望,是怎么也不肯就此放手的。所以,到了该回阴间的日子,我没有回去,躲在衣裳里错
   
过了回去的时机,那么以后,也就再不能回去了。我已经被阴司除名,从此只是一个孤魂
   
野鬼。”   
  “做了孤魂野鬼会怎么样?”   
  “孤魂野鬼,在天地间不受任何机构掌管收留,除了自己之外一无所有。我说过,我
   
们鬼在世上是没有形体的,只是一束感情一段仇恨,只要仇恨在一天,我们也就跟着存在
   
一天,一旦仇恨消了,感情尽了,我们也就随之消失,连魂魄也不留下,从此,成为真真
   
正正的不存在。”   
  “不存在?”小宛悚然而惊,只觉一股凉气自踵至顶,盘旋而上,整个人如被冰雪。
   
虽然她早就知道梅英是一只鬼,可是,她也一样有感情有形象,除幽明异路外同自己也没
   
什么不同,可是现在,她说她将要从此不存在,却让人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   
  送一只鬼消失,和送一个人死去,究竟有多大的不同?这段日子,她早已将梅英视为
   
知己好友,甚至自己感情生活的一部分,她怎么能忍心看着她从此消失?   
  可是不让她消失又如何?让她继续她的感情与仇恨,继续报复下去,杀死更多的人以
   
聚集戾气吗?那样,自己不成了同流合污的凶手共犯?   
  然而逼梅英放下屠刀,就等于让她结束情怨,从此销魂,如何忍心?   
  人的命,和鬼的魂,到底孰重孰轻呢?   
  “难道你的存在,就是为了杀人吗?”小宛柔肠百转,进退两难,忍不住又流下泪来
   
,“你说你是因为一段感情才迁延不肯投胎的,可是现在,你留在这世上,却只为了报仇
   
,这不是背离初衷吗?”   
  梅英叹息,头上的钗环叮咚。   
  “忘”,是一个“亡”字加一个“心”字。心死了,才可以忘。   
  然而若梅英,身体死了,心却不肯死,于是不忘,于是魂聚不散,于是寻寻觅觅,游
   
荡人间,纠缠前生恩怨。   
  不让她如愿,是怎么都不能使她“死心”的。   
  小宛也不甘心,不死心,苦苦追问着:“除了张朝天,你的心里就再也没有别的余情
   
了吗?即使这世界了没了使你恨的人,可是,也没有使你爱的人吗?没有可牵挂的吗?”
   
   
  “没有。”梅英轻喟,“我留下来,只想问他一句话。那年七月十四,他到底为什么
   
失约。他不告诉我答案,我死不瞑目。”   
  “我替你找答案,我答应过你,一定会帮你找到答案。就算张朝天不肯答,也一定还
   
有别人知道,我去问他太太,我去找找看你还有没有别的师姐妹活着,每件事都会有一个
   
答案,我一定会帮你找到的,你等我,等我……”   
  小宛哭着,语无伦次,她是那么怕,那么留恋,那么不舍得若梅英离开。曾几何时,
   
她因为她的缠几欲发疯,想方设法要远离,怕得躲进衣柜里哭。为她寻找张朝天,也不过
   
是想她早点走。可是,临到现在真要分手,她竟是这般不舍,尽了全力地要留住她的魂。
   
她的爱与牵挂,泪与情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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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3-9-26 00:46:18 | 只看该作者

《离魂衣》16、第三宗谋杀

离魂衣-16、 第三宗谋杀   
  
   
   
  又是死地。   
  这已是近来第几次参加葬礼?小宛看着骨灰寄放处层层叠叠的格子架,每一格都有一
   
只盒子,每一只盒子里是一个人的骸骨。原来一个人在世界上所占的位置,只有一个盒子
   
那么大。   
  忽然觉得生命是这样地无味。   
  如果死后不能变鬼,真是很不甘心的。   
  小宛希望自己死后,可以让若梅英一样,成为一只仍然有情有义有思想的鬼。那样,
   
才不负来这世界一趟。身体可以消失,但精神永不泯灭,不然,生前那么多的伤心疼痛又
   
所为何来?   
  她环顾四周,看到许多或浓或淡的影像,她知道那些都是灵魂——不是每个灵魂都可
   
以像若梅英那样鲜明的。做人有高低,做鬼也一样。   
  鬼魂们用忧伤的眼神望着她,似乎在喁喁诉说,声音太多了,叠在一起,她抓不住任
   
何一缕信息,不禁叹息:“不要再拜托我了,我不是神,不能达成你们的愿望。不要再找
   
我了。”   
     
  在张之也的安排下,小宛见到了张太太,张朝天太太。   
  张太太雍容端庄,并没有因丧夫之痛而形容憔悴,相反地,举止间反而有一种沾沾自
   
得之意——小人物难得做一次主角的那种得意。   
  这种女人,大概只有在自己的婚礼和至亲的葬礼上才有做主角的机会吧。如果可能,
   
她情愿嫁无数次,再亲手为老公送葬,以此增加生命的戏剧性。   
  许是为了若梅英,小宛对这位续弦张太太有难言的敌意与轻视。可是有些事,必需问
   
她才知道。   
  好在,张太太很喜欢回答别人的问题——前提是,那个“别人”是记者。   
  如果不是张之也出面,小宛想她大概很难约到张太太。   
  “张先生的一生,是很传奇的。”她用一种答记者问的口吻来做开场白,大眼睛瞟呀
   
瞟地看着小宛,但是眼风带着张之也。   
  小宛再一次肯定,张太太所以愿意出面,其实给的是记者的面子。   
  “张先生在解放前就是老共产党员了,不过是地下党,表面的身份是记者。你们看也
   
看得出来,我不是他的原配,他第一个妻子,是个农民,在乡下娶的……”   
  小宛一愣,原来,若梅英非但不是张朝天最后一个女人,甚至也不是第一个。难怪他
   
一再推诿,难怪他踟蹰于感情,原来不止因为自己身份特殊,害怕连累梅英,也还因为他
   
并非自由身。梅英与他,自始至终是无缘的,根本相遇就是一种错误,从来也没对过。   
  
  “解放前夕,张先生身份暴露,被抓去坐了整整一年牢,受尽折磨,但是他宁死不屈
   
,誓与敌人做斗争……”张太太显然并不是第一次答记者问,训练有素,遣词熟练。   
  
  张之也忍不住打断她:“那什么时候释放的呢?他的前妻又在哪里?”   
  “解放后就放了呗,他前妻已经死了,全家都死了。解放后,张先生为政府工作,任
   
劳任怨,呕心沥血……”   
  张之也再一次打断:“那你们呢?什么时候结的婚?”   
  “1978年。”这回张太太答得很痛快。   
  小宛心中忍不住哼了一声,1978年,“文革”结束,张朝天官复原职,正是春风得意
   
的时候,倒让这张太太捡了个现成便宜。她有些欣慰张朝天总算是在梅英死后才娶的现任
   
张太太,然而查清真相的线索却再一次断了。   
  张之也安慰她:“别急,我们慢慢来,会找到答案的。”   
  小宛点点头,心思飘开去。张之也又说:“那一天,我们也是从这个出口走出去,一
   
直走到地铁站……”   
  那一天,是为胡伯送葬,小宛在极度恐惧中问张之也:“你信不信有鬼?”   
  是他安慰了她,陪着她出去,走在阳光中,拥抱着她,吻了她……如今墓园依旧,阳
   
光依然,相爱的人的心,却已经远了。   
  小宛低下头,不胜唏嘘,努力岔开话题:“我没想到,张朝天竟然已婚……”   
  “别这么不公平。”张之也犹豫了一下,不知道是替自己还是替张朝天辩驳,“也许
   
张朝天不是你想象得那样自私,他已婚,是遇到若梅英之前的事。他爱上梅英,却一直进
   
退两难,不是因为有了婚姻做障碍,而很可能恰恰相反,是对梅英的一种尊重。”   
  小宛看着张之也,不明白他的话。   
  之也叹息,继续说:“那时代的男人,三妻四妾的多得是,而且,对一个戏子来说,
   
与人做妾更算不上什么了不起的牺牲,张之也所以不肯轻易接受梅英的感情,或许正是因
   
为对她太尊重,视若天人,所以才不肯给她一份不完整的感情不独立的身份。”   
  小宛皱眉,不自信地说:“是这样吗?好像也很有道理。可是……”可是什么呢?她
   
又说不上来了。   
  张之也鼓足勇气,再试一次:“小宛,我们可不可以……”   
  “不可以。”小宛看着他,很快地说,“我爱上了别人。”   
  “别人?”张之也愣住了,“这么快?”   
  而小宛自己也被自己这句脱口而出的话给吓住了,心中仿佛有一阵海浪涌上来,一波
   
又一波,是的,她爱上了别人,那个人,叫阿陶。是的,她爱的是阿陶,从地铁站口的初
   
遇开始,到分手,到重逢,到现在,她一直爱着他!   
  她爱阿陶!她一定要当面对阿陶说清楚,不可以再一次错过他!   
  “小宛,你去哪里?”张之也在身后喊。   
  而小宛的身形已经远了:“老地方!”   
  曾经,她约之也在老地方见面,而他失约。只为,那并不是她与之也的老地方,而是
   
阿陶的老地方   
   
老地方——地铁站口的每个台阶上,都写着一句话:小宛爱阿陶。   
  她找不到阿陶,她只有用这种方法来告诉他自己的爱。她知道他一定会看到的,可是
   
,他为什么不来找自己呢?   
  一夜又一夜,小宛苦苦地守在地铁站口等待阿陶。   
  守株待兔,一个古老的童话,生命中不可重复的偶遇。   
  农夫所以会守株待兔,是不是因为他爱上了那只兔子?小宛想,农夫不是傻,只是执
   
著。生命需要希望,有所等待总比无所等待来得充实。   
  如果没有对阿陶的等待与渴望,小宛不知道还有什么定力来把持自己,拒绝张之也的
   
第二次追求。   
  曾经,她问之也:“如果你爱上一个人,很深地爱上,但是明知道这爱会带给你痛苦
   
,你会怎么办?   
  张之也答:“我不会爱上那样的人。我不会为一个不爱我的人痛苦。”   
  记得当时,她回答:“我也是这样。”但是现在她知道她错了,一生中能够遇到一个
   
真正值得爱的人,已经是一份幸运。无论阿陶是不是喜欢自己,她已经决定爱他,永不后
   
悔。   
  然而阿陶,阿陶在哪里呢?   
  阿陶就像半年前一样,又一次忽然间就从她生命中消失了。每次电话铃响,她都希望
   
是他;每次说有人找,她都在人群中寻找阿陶的笑脸。然而总是落空。   
  来找她的人,一个又一个,都不是阿陶。而薇薇恩却再一次不期而至。   
  那天,是个雨天。小宛正在服装间熨衣裳,门外雷声一阵追着一阵,薇薇恩来了。那
   
么大的雨,那么响的雷,都丝毫无损她靓丽浓艳的化妆,除了高跟鞋上的些微泥点之外,
   
薇薇恩浑身上下干爽整洁,一丝不苟。   
  她左右打量着小宛的工作室,夸张地笑:“原来戏服是这样的,我小的时候,也对京
   
剧挺感光趣。我爸喜欢看,整天带我到处追着演出团跑,我爸和之也的爸,是一对老戏迷
   
,凑在一起,没三句话就唱起来,什么《红灯记》,《智取威虎山》,我和之也小时候,
   
也成天对戏词儿玩呢。”说着偷眼看小宛,见她淡如春风地只是忙着自己手中的活儿,便
   
上前抚摸一下衣裳的绣花,啧啧称赞,“这些绣花可真精致,做这样一件衣裳挺费劲的吧
   
?”   
  小宛微笑:“现在好多了,有很多成衣店戏装厂家可以批量购买,以前的戏装才讲究
   
,一针一线都要自己找专人缝的。你看,像这件水田纹坎肩,一件简单的尼姑衣,也不绣
   
什么纹样,现在做就很容易了,裁好样子,机器一跑就是几十件,统一服饰,很快很简单
   
;可是搁在以前,一次只做一两件,要量体裁衣,单是这种水田纹由深蓝、天蓝、白色三
   
种绸料拼接,就要计算好怎么样下剪最省料子,又要凭手工严格地按照水田纹切出纹线,
   
然后一块一块拼缝,一件衣裳,怎么也要做两三天……”   
  “我和张之也分手了。”薇薇恩忽然说,“这次是真的,最后一次。”   
  小宛只略略停顿,仍然不紧不慢地熨着衣裳,继续着刚才的话题:“这件水田纹坎肩
   
,是《秋江》里陈妙常的行头,上戏的时候,外面系上丝绦,里面衬着‘马面’百折裙,
   
裙子上有绣花,通常是莲花纹,一点春机,就露在这里了,也有的戏里,会在丝绦上做文
   
章,颜色很亮很鲜艳,突出妙龄女尼思春心情。”   
  薇薇恩恼怒地打断:“不要再说你的水田纹了,我现在在同你说张之也,我们分手了
   
!”   
  小宛抬起头:“为什么?”   
  “因为没有在一起。”薇薇恩答,接着歇斯底里地大笑起来,“爱情不过是两种结局
   
,没在一起就分手,有什么稀奇?”   
  “我不是问你们为什么分开。”小宛淡淡地笑,“我是问你为什么要专程来告诉我。
   
”   
  “因为没有别的人可以通知……可以吸烟吗?”薇薇恩问,但并没有等小宛回答,已
   
经顾自点燃一支烟用力吸起来。停一下,徐徐吐出一口烟,说:“我和之也在一起的时候
   
,每天都会做爱,很疯狂……”   
  小宛恍若未闻,将熨斗置放一旁,把衣裳挂到架子上。   
  薇薇恩苦涩地吸着烟,苦涩地向一个最不该倾诉心事的人倾诉着心事:“他每次要我
   
都要得很紧迫,像野兽。开始我是高兴的,但后来就明白他是在发泄。他心里很后悔很烦
   
躁,害怕面对。他和我之间,已经只剩下做爱——不,是只剩下做,没有爱。爱是留给你
   
的。”   
  小宛换了另一件衣裳在案板上抻平,取过熨斗继续工作。   
  薇薇恩烦躁起来:“你不说句话吗?”   
  小宛抬头看她一眼,淡淡地说:“这一件,叫‘小饭单’,与‘大饭单’相对应,专
   
用于平民家的少女……”   
  “我不是让你说这些。”薇薇恩恼火起来,“水小宛,我在同你讨论男朋友。”   
  
  “是你的男朋友,不是我的,对不对?”小宛终于放下熨斗,然而表情仍然平静如水
   
,“我很怎么,只对我自己的事情感兴趣。我不想同你讨论你的男朋友,也没有意见给你
   
。如果你想了解戏装,我可以……”   
  “我才不想了解你那见鬼的戏装呢!”薇薇恩暴怒,“你是在报复我?你报复我打电
   
话骚扰你?你现在存心用这些戏装知识来气我,对不对?”   
  “不对。”小宛环顾四周,低低说,“我是真的很喜欢这些戏服,它们是我的爱好,
   
兴趣,工作,事业,心情寄托。我不高兴的时候,它们可以陪伴我,它们每一件都有生命
   
,有故事,有情绪,有性格,它们虽然沉默,却懂得安慰,在同张之也分手的日子,是它
   
们让我觉得世上还有很多美好的事物值得珍惜,张之也,并不是生命的全部。”   
  薇薇恩忍不住退后一步,重新上下打量着水小宛,这是小宛第一次认真地提到张之也
   
的名字,如此平静,如此真诚。在那琳琅满目的戏装的拥围下,十九岁的水小宛,恍若一
   
个彩色的精灵,聪明剔透,而照眼生辉。   
  薇薇恩叹息了:“我那么辛苦地把张之也从你手里抢过来,你却告诉我你不在乎他。
   
我不信!”她提高了声音,“水小宛,我不信,我不信你真的不在乎张之也。”   
  “我在乎。”小宛却依然平静,“我的确曾经很在乎他,曾经把对他的爱看得高于一
   
切,但是现在,我已经不再爱他。” 她看着薇薇恩,清清楚楚地再说一次:“我和张之  
  
也,不会再走在一起。”   
  平行,或者交叉,永远不会重合。而她和张之也,已经错过了那个交叉点,以后的路
   
,只能越来越远了。   
  “原来,最在乎他的那个人是我。”薇薇恩呛咳地笑起来,眼光渐渐幽深,叹息说,
   
“年轻的时候,我说过一句很自私的话:当我回头的时候,看还有谁会站在那里等我。有
   
那么一天,便一天都是纵性的。然而到了现在,我已经不敢回头,怕空空的,只有荒凉。
   
”   
  小宛微微惊讶,专注地看着薇薇恩。也许她并没有自己想像的那样浅薄,粗俗,她有
   
她的聪明与眼光,只是太功利了一些罢了。换一个角度来看,她未必不是令人心动的女子
   
。可惜,她们永远都不会成为朋友。   
  “为什么现在才知道你是在乎他的?”她终于问,“在这之前,你不知道你自己的感
   
情吗?你那么辛苦才找他回去,又是打电话又是哭又追到上海,我以为你爱他很深。难道
   
都是假的?”   
  “不是假的,但也没多少真。”薇薇恩吐了个眼圈,自嘲地笑。“有什么办法呢?生
   
活在这个浮躁的时代里,连悲哀都是刻意的,急切的恋爱,华丽的伤感,一切都是戏。”
   
   
  她停下来,望住水小宛,这个比自己小了五六岁的女孩子:“水小宛,其实我真地很
   
羡慕你。一个不到二十的女孩子,居然可以把自己埋在故衣堆里,心如止水。像童话一样
   
地生存。我打电话,恐吓你,骚扰你,不是因为我有多爱张之也,我就算真爱一个人,也
   
不会那样辛苦。我只是看不得你太平静。有什么理由一个二十岁的女孩可以比我更从容?
   
”   
  “你高估我了。”小宛摇头,“我并不平静,也不从容。对于爱情游戏,我太幼稚无
   
能了。我懂得分辨戏服中什么是大饭单与小饭单,分辨花斗篷和素斗篷,知道斜披女蟒代
   
表女帅点兵,斜披素褶代表英雄末路,可是,我不懂得分辨男人与女人,喜欢与爱情,情
   
与欲,真与假,我甚至不能够了解之也是不是真的爱过我。你导演了那幕午夜凶铃,又在
   
上海宾馆里当着我面同之也亲热,你知道吗?那一刻,我真想死。我甚至在大雨天跑去跳
   
长城……我很庆幸我现在仍然能够站在这里同你说话,被你夸奖一声从容。可是,从容是
   
要付出代价的,那就是爱情的失败。在这场三角戏里,你才是成功者。”   
  “没有,我并不成功。”意外的,是薇薇恩也连连地摇着头,两个女孩子,好像在争
   
着比谁更失败。   
  薇薇恩,这个争强好胜到了不择手段的地步的北京小姐,此刻变得无比软弱,她无助
   
地望着比自己小很多的水小宛,苦恼地倾诉着:“我本来以为,无论什么时候回头,张之
   
也总是会在的。他以前也离开过我,交往过别的女朋友,可是只要我一招手,他就又会回
   
到我身边。都说女人最不容易忘记初恋情人,其实男人才更加在乎。因为他在乎他自己的
   
过去,在乎他真心爱过的女人,不愿意看到她失意。男人是有保护欲的,在之也的心中,
   
我永远都是他的邻家小妹妹,是他生命中第一个女人。可是这一次,他离开了我,不肯再
   
回来,不肯再等……”   
  “他不是已经回到你身边了吗?”小宛越发不明白,“你们不是已经合好了?”   
  
  “没有,他已经不再是张之也,他成了废人。”   
  “……”小宛不懂。   
  薇薇恩忽然笑了:“你不明白是不是?你还是个处女对不对?”笑声越来越响,近于
   
失态,“十九岁的处女,北京已经不多见了。张之也那么冲动的人,居然可以一直在你面
   
前装君子,也真不容易。就冲这个,我就知道,他一生中最爱的女人,不是我。”   
  小宛低下头,想起海蓝酒店之夜,她赤裸地站在张之也面前,而他扬长而去。   
  现在,她真的有点懂得阿陶的话了,张之也的拒绝,未尝不是一种成全。他的心中,
   
一定有与她同样强烈的痛与自责。   
  “之也他,现在过得好吗?”   
  “不好,非常不好。”薇薇恩继续不顾一切地狂笑着,笑出眼泪,“他成了一个废人
   
,就是把最美的女人扒光了摆到他面前,他也无能为力了。刚和你分手的那些日子,他天
   
天和我做爱,疯狂地做,可是后来就忽然不行了,怎么都不行,我用尽办法,求他,逗他
   
,为他什么都肯做,可是他再也做不成男人,他甚至去酒吧找妓女,也不行,他做了一回
   
君子,现在只能永远做君子了,哈哈哈,君子,哈哈哈哈……”   
  忽然,她的狂笑戛然而止,就好像被谁掐住了脖子一样,用手捂着嘴,惊恐地望向门
   
口。   
  小宛回头,看到雨中站着黑衣黑伞的赵嬷嬷,花白的发辫,灰白的脸,像只鬼。   
  
  赵嬷嬷走进来,表情阴冷,声音僵硬:“他死了。”   
  薇薇恩连连后退,迟疑地问:“你是人是鬼?”   
  “我现在是人,很快就是鬼了。”赵嬷嬷答,忽然扬声大笑起来,笑得比薇薇恩刚才
   
的歇斯底里更加张扬嘶哑,花白的辫发随之硬梆梆地一跳。滑稽而古怪。   
  薇薇恩尖叫一声,再也忍不住,夺门而逃。   
  小宛望着赵嬷嬷:“谁?您说谁死了?”   
  “村长,村长死了。我知道是你做的。”   
  “村长?什么村长?会计嬷嬷,你在说什么?”   
  “你找到谁,谁就会死去,是你,是你做的。他死的样子,和张朝天,和胡瞎子,一
   
模一样,我知道是你,知道是你……”赵嬷嬷步步逼近,阴恻恻地问:“说吧,什么时候
   
轮到我?我不怕。”   
  “会计嬷嬷,你在说什么呀?”小宛莫明其妙,“我可不认识什么村长,也没去找过
   
他。”   
  “那个记者去过。”赵嬷嬷忽然尖叫起来,“他去调查我的底细。”   
  “之也?”   
  “就是他。他去找过那个村长,刚走,村长就死了。你找谁,谁就会死,我知道的。
   
告诉你,我不怕死,我不在乎了,你替我报了仇,我就是死了,也瞑目。”   
  “报仇?什么仇?”小宛小心翼翼地问,“那个村长,是你的朋友?你怀疑他的死同
   
之也有关?你要替他报仇?”   
  “我替他报仇?”赵嬷嬷忽然又一次大笑起来,笑声凄厉嘶哑,比哭还难听,笑着笑
   
着,就真变成了哭。“我替他报仇?我恨不得吃他的肉挫他的骨,我睡着醒着都想着要找
   
他报仇,可是没本事。现在他死了,死得和胡瘸子一模一样,我知道他是若梅英弄死的,
   
我高兴,我高兴,我现在心满意足了……”赵嬷嬷的声音已经笑得哑了,发出磨刀般的声
   
音,“水小宛,你不是一直想知道若梅英是怎么死的吗?让我告诉你,我告诉你!”   
  
  “你知道?”小宛大惊,“你上次不是说不知道吗?”   
  “我说不知道,是因为我怕,我怕我说出来,就没命了。太惨了,太惨了。那天太庙
   
大烧衣,接着闹武斗,分成两派,互相开火,乱成一团,若梅英被胡伯那一伙抢了去,关
   
起来,关在一个小楼里,楼很高,派人把守着,有武器,不许人上去,再后来,就出事儿
   
了,她死得很惨,很惨。我眼睁睁看着她从楼上跳下来的,看着她摔成粉碎的,那样子太
   
惨了,我怕极了,怕得发恶梦,所以才要离开北京,可是没想到……”   
  “那现在为什么又要告诉我了呢?”   
  “因为我的仇已经报了,我不再在乎死,我只求你告诉我,什么时候轮到我,什么时
   
候……”   
  “不会的。”小宛悲哀地看着赵嬷嬷,“梅英不会害你,她绝对不会害你。”   
  “她会,她当然会。我斗过她,打过她,她看着我,我抡起鞭子,打在她身上,她的
   
脸,那么美丽,她看着我……”   
  “赵嬷嬷,我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你,梅英她,她不会害你的,因为……”小宛犹豫了
   
再犹豫,然而最终,她决定还是让一切水落石出。   
  “因为,她是你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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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3-9-26 00:47:48 | 只看该作者

《离魂衣》17、小楼里的秘密

离魂衣-17、小楼里的秘密   
     
  解放前,一个阴冷的冬夜。   
  空气硬而脆,钢蓝的天空仿佛汪着灯光的冰壳子。   
  若梅英将手中的襁褓丢在观音堂门前的台阶上,并没有留恋地再看一眼,也没有在包
   
裹里留下任何纸条,甚至没有帮助婴儿拍一拍观音堂的大门。她已经决定抛弃她,从自己
   
的生命中将她剜除,就不打算再为她做半点安排,也无需再顾虑她的生死。   
  何况也许不需要,婴儿虽小,哭声却大,呜哇呜哇响天震地,求生的欲望刺透了与生
   
俱来的寒冷和无助,向世界追讨一个生存的机会——然而,如果她可以预知自己一生的坎
   
坷的话,也许就不会那么费力地争取了。   
  观音堂的门开了,嬷嬷走出来将她抱进去,说:“一个女孩子。”   
  她们用牛奶和稀粥养大了那个女孩子,把她送到北京去读书。寄宿,不愿意她和她们
   
走一样的路。   
  “每个做自梳女的女人,走过的都是一条辛酸路,没有谁是真正心甘情愿的。你虽然
   
在观音堂长大,可是你的世界应该不止这么大,你要争口气,走出去。”   
  她们因此不许她叫她们妈妈,而只叫嬷嬷,给她取名叫赵自和,只等她翅膀一长出,
   
就轰她飞走,不想羁縻了她。   
  她飞走了,在北京读书,革命,参加运动,做红卫兵小将,执起鞭子,抡圆了打在自
   
己亲生妈妈的身上,那是她一生中唯一一次真正与母亲面对,当年被遗弃的时候,她的眼
   
睛还没有睁开呢。   
  多少年后,当她因为瞎子琴师胡伯的猝死而想起这段经历的时候,当她含羞带愧地向
   
水小宛倾诉自己的内疚的时候,她说她看到了一个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一个有罪的女人
   
,一个受罪的女人,说这话的时候,她并不知道,那就是妈妈。   
  即使是那样泯灭人性的时代,即使那被批斗的女人那般狼狈憔悴,她还是看出了她非
   
同凡响的美丽。   
  她被这美丽刺伤了。辗转难眠,对“革命”的意义忽然怀疑起来。   
  小小年纪,并不知什么是是什么是非,只觉得这样鞭挞一个美丽的女人是残忍的,非
   
人性的。造反有理,可是造反无情。   
  她还太小,不能做到无情,于是唯有放弃了“造反”,报名上山下乡,去到广东一个
   
极偏远的村庄。   
  去到那里,仍然是为了革命。   
  去到那里,仍然不明白革命。   
  她是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可是,她却被农民代表、一村之长给奸污了。   
  那是一个大年夜里,所有的同学都回家过年了,她留下,独自回忆着嬷嬷们的话——
   
自和,你有名有姓,叫赵自和,你一旦长大,离开这里,就再也不要回观音堂。这里不是
   
一个正常女人的归宿,你要用一辈子的时间,来忘记你的出身,你的过去,要争取做一个
   
正常幸福的女人,自己去追求自己清和的生活。   
  然而她的天空注定没有清淡平和。   
  她在那个大年夜被侮辱了。泪与血埋葬了嬷嬷们的期望,让她最终背离她们的祝福,
   
带着满身满心的伤痕回到了观音堂。   
  嬷嬷们替她洗着伤口,含泪说:“向他讨个说法,要他赔偿你。”   
  我要告她!   
  别,别告。告不赢的。对你没好处。要记着向他要好处。离开他。然后把这一切忘记
   
。重新开始。   
  嬷嬷们齐力养大了这个可怜的女婴,她们是真心地不希望她走她们的老路,苦心孤诣
   
,教会她两个字:忘记。   
  就好像忘记你被遗弃的命运,就好像忘记你孤儿的出身,就好像忘记这观音堂里的一
   
切。只有忘记,才能开始新的生活。谁说观音堂出来的女孩子就只能自梳?你一定要替嬷
   
嬷们争口气,走出去,永远别再回来,你会做到的,一定要做到。   
  于是,她走出去,回到山村,走到村长面前,说:我要离开你。不然,就告你。   
  
  村长保荐她去上大学,工农兵大学。   
  她就这样又回到了北京。   
  上学了,毕业了,工作了。以为一切恶运可以就此结束,以为过去真的可以一笔抹煞
   
,以为自己能够做到永远忘记……   
  然而,不可以。   
  也曾有过短暂的恋爱,一生中唯一的一次,是别人介绍的,就快要结婚了,然而体检
   
报告出来,对方扭头便走,连一句询问都没兴趣——不论答案是什么,结果都一样。   
  
  赵自和已经破身,而且,终生不可能怀孕。   
  世界坍塌下来,天似乎从来就没有亮过。赵自和这次没有哭,她坐在剧团分配的小屋
   
里,想了一天一夜,次日一早悄悄地上了火车,远兜远转,最终还是回到了观音堂。   
  
  再回来的时候,一头秀发编成了两条长辫子,她说:我现在是自梳女了。终身不嫁。
   
   
     
“若梅英是我妈妈?”赵嬷嬷跪在地上,头发散乱,涕泪交流,被这惊人的消息给震呆了
   
。   
  “妈妈。”她小心地,嗫嚅地叫。   
  从小到大,她没有叫过任何人妈妈,最亲近的称呼,是嬷嬷。小时候,她叫别人嬷嬷
   
,老了,人家叫她嬷嬷。这是她的字典里与妈妈发音最接近的一个词了。   
  而现在,她知道,她曾经有过一个妈妈,她的妈妈,叫若梅英。   
  除了出生,她和妈妈只有一次对面,在文革中,在运动里,在批斗台上,她举起鞭子
   
,打在妈妈的身上。那是她们之间距离最亲近的一次,她站着,妈妈跪着,承受着她的鞭
   
挞——人世间最惨的事,莫过于此。天也不容她!   
  赵嬷嬷整个地崩溃了,喉咙里几乎挣出血来:“妈,她是我妈妈,我见过她,还打过
   
她,我打了我妈妈……”她忽然对着四壁的衣裳磕起头来,疯狂地不停地磕着头,哭着,
   
喊着:“妈妈,妈妈,你原谅我,你杀了我,我对不起你,妈,你出来,让我见见你好不
   
好?水小宛都能见到你,为什么我不可以?妈,你让我见见你。我从来没见过你,我做梦
   
都没有梦到你,现在我才知道你是我妈,妈,你出来让我见一见,让我见一见啊……”   
  
  小宛看着老泪纵横的赵嬷嬷,只觉心口一阵阵地绞痛。   
  这故事的残忍已经远远超出了她的承受能力,善良的小宛,还从没有想过世上会有那
   
么多悲哀可怕的事情。难怪张之也从广东回来吞吞吐吐地不肯告诉她真相,原来真相是这
   
样恐怖凄惨,骇人听闻。世上有那么龌龊的人,有那么冷酷的事,是她所不愿意看到和听
   
到的。她宁可做一只鸵鸟,将头藏在父母的怀里,不要接触到这些可怕而不堪的真相。   
  
  赵嬷嬷额头已经磕出血来,声音完全嘶哑,却还在撕心裂腑地惨叫着:“妈,妈,我
   
知道你死得惨,你告诉我,墓在哪里?我去给你扫墓,去给你上香,去给你磕头,妈,你
   
让我尽一点儿孝呀……”   
  小宛忍不住流泪,也跟着央求:“梅英,你出来吧。你的女儿在这里,我帮你找到她
   
了,你来见见她吧。”   
  然而,四壁寂然,群衣黯淡。   
  若梅英的魂灵,不肯与女儿面对。   
  赵嬷嬷抬起头,这一刻,她忽然好像变得很小,小成了那个被遗弃在观音堂门前的婴
   
儿,那么无助,那么凄惶。   
  “小宛……”她悲哀地求助,“我妈妈,都跟你说过什么?”   
  “她要我帮她找一句话的答案。”小宛忽然想起海蓝酒店里的一幕来,浑身一震,“
   
会计嬷嬷,你不是说知道关押梅英的那个小楼吗?带我去。”   
  “带你去?”赵嬷嬷吃力地重复着,眼神涣散,神智不清,“你要去那里做什么?”
   
   
  “我要查清楚梅英死的真相。”小宛的眼中异光闪烁,“只要回到事发现场,我就可
   
以看到曾经发生在那里的一切。我要知道,梅英究竟为什么跳楼?”   
     
  这是一座等待拆迁的真正的危楼。   
  小宛和赵嬷嬷拾级而上,只觉随时有坠楼的危险。可是两人都顾不上害怕。楼里的住
   
户早已搬空,个别墙面已经倒塌,楼道里有阴阴的风低啸,恍惚有人声。   
  上了年纪的老楼,近百年的历史,每一砖每一瓦里都藏满了故事。人家的私语,情人
   
的背叛,父子反目,夫妻离异,瞎子老太太的猫在楼道里渴命地哀号,邻家走失的孩子呜
   
呜地哭着拍错了房门,迟归的少女犹豫着该编一个怎样的藉口躲过老妈的盘问,情窦初开
   
的男孩在门角处写下自己心爱女孩的名字——如果墙会说话,它的故事将不止讲述一千零
   
一夜。   
  如果墙会说话,它会告诉水小宛,就在这座小楼里,就在十三楼东户的那个房间,若
   
梅英曾经历过怎样的悲剧命运,她的血溅在白粉墙上,她的泪滴在地板缝里,她的手曾经
   
抚着窗棂向下望,而她的身影最终消失在窗口,从此结束了美丽而苦难的一生。   
  墙不会说话,但是赵嬷嬷会。   
  她停下来,告诉小宛:“就是这间了。从角度上看,当年,她就是从这儿跳下去的。
   
”   
  门推开,仿佛“哗”一下推开历史的屏障,小宛只觉身上一寒,毛发尽立。赵嬷嬷却
   
浑无惧意,径直走进去,直奔窗前,指点小宛:“就是这儿,就是这扇窗子了。你从这里
   
看,见到对面那个房子了吗?当时那里是张朝天的办公室。那天,他从房子里走出来,刚
   
刚上车,忽然嘭地一下,我妈妈就从这楼上跳下去了,就掉在车轮后面,可是车子已经开
   
了,张朝天连头都没有回过……”   
  小宛的泪又涌了出来。泪水朦胧间,她忽然叫出声来:“胡伯!”   
  不,那不知何时出现在房中央的,不是琴师胡伯,而是胡伯的爹胡瘸子,他拐着长短
   
腿,一扭一摆地走到若梅英身前。他的丑陋与梅英的美丽形成鲜明的对比。   
  若梅英凭窗而立,眼睛死死地盯着对楼,盯着张朝天所在的方向。   
  胡瘸子得意的声音响起:“张朝天就在对面,我知道你要找他,那就等着吧。找到他
   
之前,你得先满足了我!”   
  那刺耳的邪恶的声音让小宛忍不住要用手捂住耳朵,不忍看到悲剧的上演。   
  但是没有用,即使她闭上眼睛捂住耳朵,仍然可以看到胡瘸子扭曲的脸,听到若梅英
   
惨烈的痛哭。   
  胡瘸子狂妄地狞笑着:“换上它,换上这行头,我要你给我唱,给我一个人唱,唱呀
   
!”   
  小宛痛哭起来。原来是他,原来是胡瘸子,原来梅英真正要报复的人不是瞎子胡伯,
   
不是胡伯的儿子,而是胡瘸子。是他因为当年追求梅英未果,而在文革中混水摸鱼,指使
   
当时任造反派小头目的儿子胡伯——当时还不是琴师,也不是瞎子——将梅英抓进了小楼
   
,供他逞虎狼淫威,无恶不为。   
  若梅英,那华衣重彩绢人儿一样的绝色美女,艳如桃李,冷若冰霜,在胡瘸子的身下
   
屈辱地挣扎着,哭泣着,生不如死。   
  小宛冲上去,徒劳地对着空气挥手:“放开她,你放开她,你这魔鬼!”   
  她的手抓空了,穿过胡瘸子和若梅英的身体在空气中挥舞着,而那惨绝人寰的悲剧仍
   
在重复上演。   
  梅英的衣裳被撕碎了,长发散乱地拖在地上,眼睛大睁着,写满一天一地的仇恨与不
   
甘。   
  小宛凄厉地尖叫起来:“不要!不要!这太残忍!太残忍!”在她心目中,早已视梅
   
英为至亲至爱的朋友,此刻,眼睁睁地看着她受难,情何以堪?她哭着,喊着,在幻影中
   
奔跑扑打,状若疯狂。   
  楼下依稀传来车子引擎启动的声音,梅英好像感觉到了什么,忽然死命地挣脱胡瘸子
   
,猛扑到窗前,正看到张朝天的背影,他正要上车——她不顾一切地推开窗,厉声惨呼:
   
“等一等,我要问你一句话……”   
  与此同时,水小宛撕心裂腑地大叫:“不要——”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太晚了,她的阻止整整晚了三十四年。   
  窗开处,若梅英一只蝴蝶般翩然飞出,坠落而下……   
  而小宛的手中,凭空多出一件明黄色绣花女帔——人没救下,只抓住一件衣裳,京剧
   
行里术语叫做“抓帔”,梅英说过,是她当年唱《长坂坡》的那件。   
  小宛只觉心口一疼,一口血喷出,晕了过去。   
  那件彩帔照眼生花,赵嬷嬷再也忍不住,尖叫一声,冲下楼去,远远地,犹自听到她
   
的狂喊:“我妈妈跳楼了,我妈妈跳楼了,我妈妈跳楼了……”   
  凄厉的叫声在胡同里穿梭撞击着,写进砖墙,写进门缝,写进历史,也写进不相关的
   
人的梦里,让他无故地惊出一身冷汗,若有所思,却又不知所因。   
  赵嬷嬷,她的一生写下来,何尝不是一部曲折离奇的悲剧呢,而且,是一部从不曾有
   
过亮点的悲剧。她已经在孤儿的自怜中认命地度过了五十年,如今终于知道自己的真实身
   
世,看到母亲的真面目,却是一出与自己极度相似而又更加惨烈的悲剧,而自己,曾经在
   
这悲剧中扮演过一个助纣为虐的配角,让她如何再面对这份愧疚与沉痛?疯狂,也许就是
   
她唯一的出路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恍惚中,有人在轻轻唤:“小宛,醒醒,醒醒。”   
  小宛睁开眼睛,看到阿陶坐在身边。   
  “阿陶?”她有些惊喜,“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不要睡着了,小心着凉。”阿陶怜惜地看着她,“你总是这样不懂得保护自己。”
   
   
  “阿陶……”小宛的泪又流了下来,“我到处找你,我有好多话要告诉你……”   
  
  “我明白的。”   
  “你明白?”   
  “我都明白。”阿陶肯定地点点头。   
  小宛泪犹未干,却露出一个可怜兮兮的笑容:“那么你答应我,不要再离开我,好不
   
好?”   
  “小宛……”   
  “阿陶,我爱你,从半年前在地铁站听你唱歌的时候就爱上了你,你知道的,对吗?
   
”   
  “小宛……”   
  “这次我不能再错过你了。阿陶,我知道你也喜欢我的,对不对?”   
  “小宛……”   
  “每一次,我都担心这见面是最后一次。每一次,我都害怕你会像半年前那样忽然失
   
约,从此音讯杳然。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出现,什么时候离去,我对你毫无把握,爱上你
   
,就好比爱上一个影子,根本不知道你下一分钟会在哪里。你为什么不拥抱我?亲吻我?
   
为什么不?为什么?”小宛急急地诉说着,生怕过了这一刻便再没有这种勇气,“阿陶,
   
让我们在一起,好不好?”   
  “小宛。”阿陶打断她,定定地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记得我跟你说过一句话:
   
一个男人在拒绝他心爱的女人时,他心里,会比那女人更加痛苦。”   
  “阿陶……”小宛的心碎了。悲伤过度再加上失望,使她的脑筋几乎不能再思考。他
   
的话是什么意思?他要拒绝她吗?他拒绝她,他拒绝她,他拒绝她……怎么可能?   
  “阿陶,你不愿意和我在一起?你不爱我?”   
  阿陶回转身,不回答。   
  小宛扶着墙艰难地站起来,不愿意再让阿陶看见自己的眼泪。他不肯接受她的爱,他
   
两次让她爱上他,却两次都令她绝望,一颗心,可以承受多少背叛与冷漠?小宛是水晶的
   
心肝玻璃的人儿,再也经不起这样的折磨了。   
  她拼着最后一分力气走出门,慢慢地走下楼去,每走一步,都仿佛踏在自己的心上,
   
感受到心里钝钝的疼痛,柔软而连绵,仿佛有一只搅拌棒在那里不断地翻搅,一阵疼过一
   
阵,无休无止,而体力与生气便随着那搅拌渐渐稀薄,脆如纸屑。   
  没有爱了,没有爱了,没有爱了。生命中是一团灰色,没有爱情,也没有答案。三十
   
多年前,梅英喊着张朝天的名字从十三层楼上跳了下去,而三十多年后的今天,水小宛却
   
只有含着泪,在阿陶的注视下灰灰地走下去,今天的人,远没有旧时的人刚烈决绝,可是
   
疼痛,却是亘古永恒。   
  忽然身子一软,小宛脚下踏空,直直地滚落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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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3-9-26 00:49:21 | 只看该作者

《离魂衣》18、永诀(THE END)

离魂衣-18、 永诀   
   
  “现在,你都明白了?”梅英站在窗前,寂寂地问小宛,不肯回过身来。   
  她身上穿的,正是《倩女离魂》的那套云台衣。   
  那么娇美的容颜,那么备受摧残的身心。小宛衷心伤痛:“梅英,你死得太惨。”   
  
  “我恨,我要杀尽伤害我的人,杀尽天下的恶男人。”   
  “所以你替你女儿报仇?”小宛问,“你女儿来找你,你为什么不认她?”   
  “我女儿?”梅英喟叹,“我不配做妈妈。无论是我活着的时候还是死着,都从来没
   
有记得过自己有这样一个女儿。我生下她,把她带到这个冰冷的世界,让她承受那么多的
   
灾难,没有给过她一分温情。我对不起她,理该受到她鞭打。我不想见她,也不愿意见她
   
,我唯一能为她做的,就是替她报仇,替所有伤心的女人报仇,杀尽天下负心男人,以助
   
我的阴气……”   
  “你要靠仇恨和杀人来延长灵魂?”小宛大惊,“你还要杀人?”   
  “是的,杀,杀尽负心男人。比如……他!”若梅英戟指一指。小宛大惊失色,那站
   
在门前的人,竟是张之也。她大叫:“你要杀之也?”   
  “对,张之也,哼哼,记者张之也,他姓错了姓,入错了行,爱错了人,还不该死?
   
”   
  小宛忽地冷静下来:“梅英,你要杀她,不如先杀我。”   
  “他那样辜负你,你还爱着他?”   
  “我曾经爱过她。”小宛勇敢地回答,“真正爱过一个人,就永远都不会恨他。否则
   
,是不懂得爱。”   
  “爱,就不会恨?”梅英怔怔地,仿佛第一次思考这个问题。   
  小宛望着她,低低地倾诉:“我爱过两个人,一个是之也,他负了我;另一个是阿陶
   
,也刚刚才拒绝了我。可是,我不恨他们,谁也不恨。”   
  “阿陶?”梅英叹息,“小宛,你现在还不知道阿陶的身份吗?”   
  “阿陶的身份?”小宛隐隐不安,“他不是个歌手吗?”   
  “曾经是。”梅英看着小宛,一字一句,“或者说,生前是。”   
  ……   
  “小宛。”   
  “你说什么?”小宛听到自己的声音仿佛响在远处,“生前?是什么意思?”   
  “阿陶和我一样,是一只鬼。他早在半年前,和你相爱的第二天,就死了,是为了去
   
赴你的约,在赶往地铁站的路上,被一个酒后驾车的醉鬼给撞死的。”   
  仿佛有一柄剑深深地深深地刺进心脏的最底处,小宛惊痛失声,凄厉地惨叫:“阿陶
   
……”   
     
  “阿陶!”小宛翻身坐起,汗湿浃背。   
  睁开眼,看到若梅英身披离魂衣背对着她站在窗前,形容妆扮正同梦中一模一样。   
  
  “现在,你都明白了?”   
  小宛心如刀绞:“梅英,你进了我的梦?”   
  “你在梦中,也不忘了救你的旧情人。小宛,你真是善良。”梅英轻喟,“我是来向
   
你告别的,我要走了。”   
  “你要走?去哪里?”   
  “哪里也不去,魂销魄散。”   
  “不,不会的。”小宛大恸,“你不可以离开我,我舍不得你走。”   
  “我们阴阳殊途,常常见面对你是没有好处的。所以,我宁可进入你的梦,而不想同
   
你面对面。”   
  “原来,你一直是利用梦来杀人。”小宛悚然而悟,“如果我在梦中没有阻止你,之
   
也会死吗?”   
  “会惊恐而死。”梅英淡淡地说,“所谓鬼杀,是一种精神力,一种阴气。我和你在
   
一起,即使不想伤害,也仍然会有阴气。你从最初的能够感觉到鬼魂存在,到能够清楚地
   
看到鬼,到现在能够穿透时光看到过去发生的事情,是因为你体内的阴气越来越重。现在
   
,你已经是一个徘徊在阴阳两界的人,好比走钢丝,稍一不甚,就会跌落深渊万劫不复。
   
你最近是不是常常感到头晕,甚至昏倒?这都是因为同鬼魂接触太多的缘故,所以,我决
   
定走了,我不能再让我的存在使你受伤害。”   
  “我不在乎,梅英,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不要和你分开。梅英,你留下来,你不是
   
还要问张朝天那句话吗?你不是还要找那个答案吗?你甘心就这样走吗?”   
  “不甘心又怎样。小宛,我的存在只是一个假象,是一种杀气,我在这世上一天,就
   
要多制造一些杀戮,如果不杀人,我就只能消失。我只是恨,最终也不能问他那句话……
   
”   
  “我替你问。”小宛急急地叫,“你等我,我一定会帮你找到答案,你已经死不瞑目
   
了,不能再带着遗憾离开。我一定要找到答案。张朝天虽然死了,可是一定还有别的人知
   
道答案,也许你还有别的师姐妹活着,也许张朝天也会有兄弟朋友知道真相,我会去查,
   
我会的,你要等我。”   
  “没可能的。”梅英缓缓摇头,始终不肯回过头来,“我已经决定放弃了。小宛,我
   
只求你帮我最后一个忙……”   
  “是什么?你说。我一定做。”   
  “胡瘸子给你留了一封遗书,你去打开他。我只有通过你才能阅读阳间的文字……”
   
   
  “胡瘸子死了?”小宛若有所悟,“是你杀了他?”   
  “他不该死吗?”   
  “好,我答应你。”小宛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她只是一个凡人,不能判断别人的生死
   
,若梅英答应她以后不再杀人了,这是最重要的,“我去看那封遗书。”   
  “你看完之后,去墓园找我,阿陶也会在那里等你。”   
  “阿陶……”小宛心中痛不可抑,“阿陶真的已经……”   
  “阿陶半年前就已死于车祸。他不肯去投胎,和我一样是为了心愿未了。只不过,我
   
的心愿是恨,他的心愿是爱,他因为爱你,关心你,才不肯离开,一直陪伴在你周围,可
   
是,你的爱却让他不得不离开了,我说过,人鬼殊途,你与我们常常见面,是没有什么好
   
处的。你的身体会越来越弱,直到完全衰竭,尽管我们对你是善意的,可还是会伤害了你
   
。”   
  “我不在乎,我不在乎!”小宛哭喊着,“我宁愿生病,宁愿阴气入侵,我不要和你
   
们分开。梅英,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不要离开你,不要离开阿陶……”   
胡瘸子死前,留下一封遗书,封面上写着:水小宛启。   
  所有人都不明白这是为什么,眼睁睁望着小宛开封。小宛怔忡,她与他,不过在胡伯
   
的葬礼上见过一面,为何他最终的遗言,却留给她?   
  本来以为会是冗长的一封信,然而里面只有六个字:我告密,他被捕。   
  小宛一眼看见,如五雷轰顶,整个人呆若木鸡。   
  片刻间,已经知道全部的真相。   
  我告密,他被捕。   
  这就是最后的谜底了。   
  原来张朝天并未负心,原来只是小人使奸,原来一对情侣的分别是因为一场阴谋,一
   
个误会,一次政治事件。   
  半生坎坷,一世伤心,都只为了六个字:   
  我告密,他被捕。   
     
  胡瘸子一生中爱得最深和恨的最深的女子,是同一个人——若梅英。   
  他为了追随她,不知陪了多少小心,送了多少金帛。   
  然而自始至终,不曾得过美人一笑。   
  多少次亲自捧了礼品上门,却除了冷遇,还是冷遇。   
  梅英只是个戏子,只为扮久了公主后妃,性格中便也自然地带了几分娇矜,隐隐地睥
   
昵自傲起来。出身虽然平贱,可是在高门大户穿堂过户惯了,寻常风月还真不放在眼里,
   
什么样的豪奢没见过呢?   
  因此一推一撒地,就将这琳琳总总的礼品盒子掷出门去,临了还打发下人赏几枚车马
   
钱。   
  胡瘸子好歹也算是头脸人物了,又没什么胸襟,受到这样一番奚落,如何忍得下?恨
   
恨地早在心底里发了成千上万个毒誓:今生今世,若不教这若梅英死在自己手上,便做鬼
   
也不甘心的。   
  因此他跟踪若梅英,监视张朝天,苦心孤诣要暗算两人。   
  探知了两人密约于兴隆旅馆地下结婚,他便通知特务暗伏于旅馆门外,将前来赴约的
   
张朝天擒获,硬生生拆散鸳鸯。   
  本来只是诬告,不料歪打正着,张朝天真是地下党,由此暴露,整整入狱一年,受尽
   
折磨。   
  而若梅英,在当夜嫁给了何司令,远走广东。   
  胡瘸子打空算盘,心头这一份恨呀,日日夜夜想着怎能像当年弄死那只雪色猫儿一样
   
,终有一天将若梅英玩于股掌。   
  一段仇结了足足二十年,到底叫他在非常岁月里偿了心愿。   
  若梅英死得惨,惨过千刀万剐。   
  真真正正地遂心如意,比他所期待的还要叫他满意。   
  可是从此却落下了心悸的毛病。那样风姿绝代的一个绝色女子,那样惨烈地死在自己
   
手下,今生怎忍得下心?   
  再狠,也毕竟是一个人,不能不把另一个人的生命看在眼里。   
  胡瘸子不是忏悔,只是灰心了。   
  世上再没有什么情什么恨可以搁在心上。   
  最想得到的已经得到,最想报复的已被报复,再做什么都没有意义了,多活一天也是
   
浪费。   
  却还是扎挣着活到了九十岁。   
  活成一张照片。   
  莫非是在等待报应吗?   
  儿子死了,孙子瘸了,胡氏一家的命运仿佛受到命运的诅咒,不能安康。   
  也许早在若梅英跳楼的那一日,他已经预知这样的结果,而且,在等待这日来临?   
  
  胡瘸子无声无息地死在黎明。手里紧攥着一张梅英的旧时海报。   
  没有人知道他死前想过些什么。但是想必他是满意的,因为唇边带着笑。   
  但是法医说,通常吓死的人脸上也会有这种异样的笑容。   
     
  小宛手里的遗书飘落下来。   
  有人拾起来,狐疑地看一眼,满脸不解,又交给下一个。   
  所有人都在窃窃私语:我告密,他被捕。这是什么意思?这算什么遗书?又为什么要
   
交给水小宛这个不相干的小丫头?   
  但是小宛听不到这些议论,她的头脑里翁翁做响,她的心在哭泣,为了若梅英。   
  
  张朝天的妻子说过:“先生同我说过,他在解放前曾经被人告密,忽然入狱,直到解
   
放后才放出来。查来查去,也没弄清楚到底是怎么暴露身份的。”   
  原来,答案在这里:我告密,他被捕。   
  张朝天和若梅英就这样错过了七月十三的约会,错过了相爱又相念的今生。   
  秘约,陷害,阴谋,分离,阴错阳差……就这样融爱恨于一炉,燃尽心血,直至熄灭
   
。   
  小宛转身走出人群,走向寂寂的墓园,去赴另一个约会——人与鬼的最后之约。   
  
  她终于替梅英找到了答案。   
  梅英的一生,原来竟是交付给一次误会。   
  天意弄人。   
  又是谁在欺天?   
  梅英说过,今天,她就要同自己告别,她还说,阿陶也会去。阿陶……小宛的心里剧
   
烈地疼痛起来,阿陶原来是一只鬼,早已死在半年前,来地铁站赴自己约会的路上。   
  
  又一次未能成功的赴约。   
  自己的命运,竟是这样地与梅英丝丝入扣,幽冥暗合。如果,如果不是阿陶一直在暗
   
中保护自己,谁知道自己到底会走向什么样的宿命?   
  也许,就在那个大雨的黄昏飞跃于长城下,从此成为一只怨鬼,和梅英一样,终日啼
   
泣于阴风凄雨间。   
  是阿陶留住了自己,安慰了自己,可是,现在他要离开自己了,他要离开了,怎忍分
   
开?   
  小宛奔跑起来,在上台阶的时候绊了一跤。   
  抬起头,她看到周围开满了死玫瑰。   
  这就是梦里的墓园吗?   
  草萋萋,坟寂寂,偶尔一两声鸟啼响起在林梢间,冷白的石碑前摆着各种花的尸体,
   
已经枯残,呈铁锈色,有种腐烂的味道。   
  梅英浑身缟素,站在张朝天的墓前。   
  张朝天,若梅英,他们生不能同衾,死不能同穴,连灵魂亦不能同游。唯一的遇合,
   
只是一只鬼与一座碑的缘份了。   
  梅英抚摸着大理石碑座中间嵌着的张朝天的遗照,一下一下地抚摸着,神情安详。   
  
  “朝天,为什么不告诉我真相?为什么宁可让我恨你杀你也不肯说出谜底?为什么?
   
”   
  “因为,他想可以在死后陪伴你。”小宛忽然开口回答。   
  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在一刻如此透剔,可以清楚地猜知爱情的真谛,是因为她的心里
   
充满了爱,或是张朝天的鬼魂借助了她的灵气与梅英沟通?   
  这一刻,她比所有人都更了解张朝天的心意,他在死前的最后的心念。“他不告诉你
   
真相,是怕你心愿一了,便魂消魄散。他宁可你恨他,也要维持你的灵魂继续存在,而他
   
,愿以一死换得不灭的灵魂,与你相伴于地下。”   
  “可是,可是我已经再也回不到地下了,天地之大,竟没有我的位置,我就要消失了
   
,永远地消失,朝天,我好想见你一面,好想见你,告诉你,我现在懂得了,我不该恨你
   
,不该恨任何人,小宛说得对,真正爱一个人,就永远不会恨他,朝天,我是爱你的,我
   
爱你……”   
  梅英抱着石碑,哭泣着,诉说着,然后,她俯下头,轻轻吻在那冰冷的照片上。   
  
  死神的吻是最极致的美丽。   
  小宛在那一刻看到了生命的至喜悦与伤痛处。   
  原来这才是爱情。   
  一滴泪自梅英眼中滴落,悄无声息地流过她晶莹透明的面颊,小宛低下头,惊愕地看
   
着那一滴泪的方向,鬼,也有眼泪吗?   
  她仿佛清楚地听到了眼泪跌碎的声音,仿佛烟花绽放,春雷乍起,那么响亮而安宁。
   
   
  那是死神的眼泪。   
  “梅英,”她轻呼,向前一步,然而碑林寂寂,哪里还有梅英的形影?   
  小宛奔跑起来,不顾一切地喊着:“梅英,梅英,你等等,我还要问你一句话……”
   
   
  “小宛。”身后有声音响起。   
  小宛踉跄一下,急回头,看到阿陶站在身后。   
  “阿陶!”她惊喜地叫,冲上一步。   
  然而阿陶后退:“小宛,保重。我知道你要问的是什么,我爱你,真的,一生一世,
   
至死不休。”   
  “阿陶……”小宛跪下来,抱着石碑,正如刚才梅英所做的一样,那碑上的照片,可
   
不正是年轻的阿陶,照片下写着生卒年月日,他死的时候,才只有21岁。   
  “阿陶,不要走,不要离开我。”   
  “我也不舍得你,小宛。那一天,我赶去与你相会,赶得太急了,出了车祸。死的时
   
候,我只有一个念头,就是你还在地铁站口等我,我不能失约。七日还魂,我第一件事就
   
是赶往地铁站,可是看到你,我什么也说不出来了,我不忍心说出真相让你伤心,只好骗
   
你我要去上海,希望你能忘记我。可是我却不能忘记你,没有同你爱一次,没有为你做什
   
么,我也不甘心。所以,我一直留在人世间,悄悄地陪着你,希望可以帮你做点事,可惜
   
我们人鬼殊途,我帮不到你……”   
  “不,阿陶,你已经帮了我很多了。”小宛哭着,死死地抱紧石碑,似乎这样就可以
   
抱紧阿陶,“是你的爱在鼓励我,安慰我。如果没有你,我早就跳下长城死了……”   
  
  “小宛,答应我,以后不可以再这样伤害自己。小宛,我真是舍不得你,可是,我必
   
须向你告别,不能再和你在一起。那一天,在海蓝酒店,我知道张之也辜负了你,想去提
   
醒你的,可是,我在你面前不能聚形,不能和你交流。直到在长城上,你要自杀,我才终
   
于冲破阴阳界,和你相会。但是,这就犯了天地的大忌,也使你的元气受到伤害。所以,
   
我必须走了,以后,你会和正常人一样,不会再看到我们,也无法再与鬼魂沟通,但是身
   
体会重新健康起来,小宛,我愿意看到你健健康康的,你答应过我,会好好的……”   
  
  “不!不!”小宛摇着头,摇散了头发,疯狂地叫着,“阿陶,不要离开我,带我走
   
。我不管你是生是死,是人是鬼,我只要你和我在一起。不要丢下我!”   
  泪水流过小宛的脸,阿陶忧伤地注视着她,忧伤得心碎。可是仍管不住自己的影像越
   
来越淡,越来越淡,渐渐消失在石碑林立的墓园深处。   
  “阿陶……”小宛追过去,朦胧间看到鬼魅成阵,滔滔行过,鬼群中,看不到阿陶的
   
身影。   
  林深处,有歌声缓缓流过:“对你的爱是一朵死玫瑰,开放与凋谢都无所谓,我的心
   
不再流泪,风中的记忆都已成灰……”   
  一滴泪落在玫瑰花心,忽然间,所有的死玫瑰都开放了,那不是玫瑰,是爱情。   
  
     
  动笔于2002年阴历七月十四鬼节   
  完稿于2002年阳历十月三十一日万圣节夜里子时   
西岭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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